越承昀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以致不知今夕何夕。
他又做那个梦了。
梦里下了好大的雪,将百姓的哀鸣尽数掩埋在深雪下。昔年盛景不复,冰冷刺骨的雪化作了滚烫的尖刀,一片片刺进他的身体,嘲笑着他的自负与短视。
难捱的刺痛、无尽的悔恨与呕血的腥气齐数涌上喉咙。
“公子怎么喝不进药啊,府医呢!”谁在哭。
“掰开他的嘴,给我灌进去!”好凶。
他呛咳着睁开眼,一眼就看见床边站着的愠怒女郎。
生动的、鲜活的脸庞,不是冰冷的棺木。
他几乎要笑出来,心脏却一抽一抽地疼,像从中被剖开,又揉碎。
原来他尚在人间,还以为仍困在经年不歇的梦境中。
薛蕴容从没见过如此狼狈虚弱的越承昀。
往日清挺的轮廓陷在锦被间,竟显出几分伶仃的脆弱。平日里寒潭似的眼睛紧阖,眉间始终蹙着。冷汗浸透了鬓边散乱的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
手指却从晕过去那一刻就死死攥着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着青白。怎么掰也掰不开,无奈之下只得就这么随他握着,跟着回到了澹月轩。
眼瞧着床上的人醒了,薛蕴容暗自舒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冷淡:“把手松开。”
越承昀的视线紧紧凝在她因带怒而生动的眉眼上,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手指反而用力了几分,吐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词句:“阿容,我很想你。”
嘶哑的嗓音隐隐带着哽咽,“我很想你。”
薛蕴容面色似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讥讽道:“你不必如此,就算这般我也不会同意你所说的。”
她竟有些看不明白这人了,明明前一日他还为了心中所谓的公平与道义斥责她虚伪。
越承昀手指微微曲起,愣了一瞬,记忆翻涌进他的脑中。
重生的那个晚上,他因冀州太守一事与薛蕴容起了争执——
赵郡李氏的三公子途径冀州时醉酒纵马,踢翻了不少瓜果摊。而同出身李氏的太守李炳并没有严惩此人,只是稍作规训,让其家仆给摊贩银钱补偿。
前世越承昀为此十分不平,他觉得李炳包庇士族子弟,不配为官,在薛蕴容面前怒斥了士族的虚伪。
“你待如何,将李三抓起来施以严刑?”薛蕴容冷冷看着他,“且不说此举是滥用刑罚,就算李炳真的抓了他,你想过如何善后吗?”
越承昀听出了她的反对之意,觉得不可思议,又想起一年来的多次争执,几乎被气昏了头,脱口便道:“我倒忘了,殿下出身高贵,母族亦是士族,怎会体谅底层人!”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薛蕴容惊愕、失望的神色,越承昀痛苦地闭了闭眼。
“是我错了!”
是我眼盲心瞎、自视甚高、眼界狭窄,自以为身处寒门能与百姓感同身受,自觉思虑周全、处处为百姓着想,实际却是最愚不可及的人。
“士族内有如大树,盘根错节。李三为家中幼子,若将他投牢,李氏家主必会出面相护。李三非但不会受罚,若是李氏睚眦必报,那些摊贩反倒会被无辜牵连,甚至被报复。”
越承昀对上薛蕴容的视线:“李炳此举考虑了更多,是我错了。”
不算多么晦涩难懂的道理,薛蕴容很早便看得清,而自己却在经历了一世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