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他利用那些时候,去调查当年有多少人在他父亲被降罪时参了一脚,然而查得越深入,便越看清藏在黑暗中的污垢有多深多重。
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一切腐败与罪恶的源头,正是那个坐在帝位上的人。
他骤然领悟,想要报家仇,仅仅除掉那些落井下石构陷莫须有罪名的人是不够的,因为那些人不过是侯服玉食贪恋权势罢了,最终毁去清白与公义带来黑暗的,是明明懦弱无能却想要千秋万世,从不将百姓放在心上,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帝位极权与酒池肉林的皇帝。
如他父亲死前所言,长此以往,大蘅国必将覆灭。
于是,他不再只想着要报家仇,他要成为权势最盛的太监,为大蘅国寻一贤明君王。
老太监倚重他,可他到底是爬得太快了,在被老太监提拔为随堂太监后,与老太监早有龌龊的首席秉笔太监盯上了他。当时的司礼监已将各衙门的主要权力逐步集中,各司各属所有镇守太监的调派,以及三法司录囚,提督京营、东厂等大权均已归属于司礼监几位大太监手中。第二秉笔太监站在老太监那一派,因此在老太监的运作下夺走了首席秉笔太监的东厂管制权,而首席秉笔太监被夺走东厂提督一职后便对老太监怀恨在心,与第三秉笔太监为一派暗中归附了太子党。
彼时他手底下已有几个任他差遣的小太监,那一日首席秉笔突然发难,指责他手底下的几个小太监办事不力,需按宫规处置。
所谓的办事不力,也是栽赃的,无非是要借罚他以及他手底下的小太监去打老太监的脸。
几个小太监们自是百口莫辩,首席秉笔也没有让他们辩的意思,直接就将人按在了板凳上杖责五十大板。
负责杖刑的太监都是老手,手上自有一番功夫,他们可以在五十大板内看似轻杖地将人打死,也可以让人挨过听起来惨烈的五十大板后只需将养上七八日便能起来。
而那一日,他们依着首席秉笔的意思,是要将人打死的。
至于身为随堂太监的他,被首席秉笔着人押在一旁,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培养起来的人被活活打死。
他已许久未有跟位于自己之上的大太监起冲突,可那几个小太监,都是机灵聪慧的十几岁孩子,是这几年间少数真心对他的人,他是费了心思才把这几个小太监要过来自己带的。
平日里无波无澜的情绪突然便又决了堤,他怒极了对坐在屋内的首席秉笔出言不逊,痛斥其躲在宫墙内一生都未曾见过宫外的天地,未曾了解各地百姓的生活,却因自己可代替圣上批阅奏疏,便肆意干预朝政,不仅干预吏部对官吏的任用与选拔,甚至还再次启用了早已废除的监军统兵;前有向圣上进言兴建求长生的道观佛寺,不仅将道教佛教混为一谈,更是劳民伤财令百姓们怨声载道,如今又让宦官去监督出征军队,军队受到不合理的掣肘以致边境屡遭侵扰,边疆百姓苦不堪言,他们这些居于宫墙之内的宦官却毫不放在心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然而居于宫墙之内的宦官不会懂,也根本不想懂。
这些话,他是不该说也不能说的,而在那一刻说出来,更给了首席秉笔一个治他的好理由。
首席秉笔面上不见愠怒,只翘着小尾指端着一杯热茶,小口啜饮,然后命人掌他的嘴,首席秉笔嗓音尤其尖细,他被几个人押着跪在屋外的烈日下,那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他耳膜中:“来人,掌嘴,今日咱家就要看着这张伶牙俐齿的嘴是如何被打烂的,什么尚书之子,我呸!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猪狗不如的脏东西,咱家倒要看看,你这张脸被打烂了,没法服侍主子,你还能怎么在这宫里待下去!”
那已不是他第一次被掌嘴,当身后的人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扯让他露出那张五官精致到昳丽的脸时,行罚的人都不禁失神了一瞬。
日头炙热刺眼的阳光落在脸上,他仰首时看到了没有宫墙围困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无法直视的太阳更是晃得他眯起双眸,在那短暂的一霎,他恍惚地想,若是自己在改变命运的那一日便死去该有多好,像这般赧颜苟活,形同凌迟永无止境。
下一刻,狠毒的巴掌狭着风声重重打在脸上,他眼前一黑,连头都被打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