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先是大喜,又露出难色:“我早些年在市上为互市牙郎,市集上识得我的旧人原多。若是他们见到我与你走在一处,只怕……只怕……”
“只怕他们要起了疑心,说与阿嫂?”
安禄山含羞默认。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试着挑拨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阿兄豪杰勇武,有女子倾慕你,也是常事。阿嫂如此多心,委实不必。”说话时,我模仿着崔十五娘的神态,说得诚恳又乖巧,也不知自己这是在恶心谁。
安禄山道:“我有一妻一妾,已然足了。我若再纳,家中定然又要闹起来。”
我笑道:“阿兄既然怕市上的人见你我走在一处,那……我走在前面,阿兄走在后面。到时我挑好了物事,阿兄走过来,只作不识得我,抢先买下,也就是了。”
安禄山点头,果真跟着我去了市上。
……见到安禄山的只为多娇便相妒
安禄山是平卢军兵马使,平日里少有闲暇,我便时时亲手做一些小食,都是双皮奶之类以现有烹饪条件做得出的新奇食物,带去他的官署找他。就连王维,也不曾享受过我这般着意体贴。
我北上幽州,没留地址给王维,故此不曾收到他的音书。我恨王维不肯远离崔十五娘,却也时常意识到,我处心积虑接近安禄山,想要避免安史之乱,终究是为了保护王维——那个在乱中身不由己,为叛军所掠的王维。
也正因此,我每每看到安禄山的脸,眼中反而好像映出了王维的面容。有一次,安禄山讶异道:“阿妹,你看着我时的神气,好像又是欢喜又是哀伤。”
“是吗?”
我抬眸望向远方。幽州治所蓟县,就在后世的北京城西。时序已然入秋,天空明净如一大块琉璃,色泽比起八水环绕、水汽浓郁的长安,蓝得更加深浓。各色鸟儿在槐叶间钻来钻去,倒较炎夏时更活泼。这是郁达夫笔下故都的秋最美妙的时刻,只是唐朝的北京,尚没有后世的红墙碧瓦,城里看去,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砖瓦建筑。我望着这片深浅不一的灰,心中悲欣交集。
这是我的家乡。安禄山与史思明在此经营多年,深得当地人民爱戴,直到元朝,他们二人与安庆绪、史朝义还被人敬称为“安史四圣”,立有祠堂。甚至,到了清朝,仍有朝鲜使者在入京时见到安禄山庙。若我当真杀了安禄山,我的家乡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掩去忧思,问道:“近日阿兄军务繁杂,累么?”安禄山笑道:“阿妹何必为我担心?我自能处分。不过,近日确有一些事,说来与我有些干系。”
我以目光相询。安禄山道:“幽州城里建有两座祆祠,胡人们常去供奉。但近日有人竟在祆祠的神龛中,放了秽物……你也知道,此事于祆教信众乃是奇耻大辱,信众们仔细追查,发现竟是一个奚人军士放的。是以近来军中的胡人军士与奚人军士屡起争斗,我常要前往调停,好不辛苦。”
奚人与胡人向来无甚民族仇恨,那个奚族军士究竟为何要如此做?我皱起眉头。安禄山道:“我们也问了那奚族军士……他只鸣冤不止,说此事绝非他所为。”
我思忖半晌,亦是不得其解,只得笑道:“阿兄快吃——我带来的小食都放得凉了。”
安禄山笑道:“我有数年不曾吃小食了,只是既然这是阿妹亲手所做,我必要吃。”说着掀开食盒的盖子,取了羹勺,一口一口啜饮起来。
啊,太难了。他吃得这么少,就算有一天我能弄到致死性很强的毒药,恐怕也毒不死他。我暗自苦恼,问道:“阿兄为何不吃小食?”
安禄山吃了几口,放下勺子:“我养父张将军嫌弃我太过肥胖,我故而不敢多吃。唉,养父因为牛仙童的事,被贬括州刺史……也不知他现下身子可好。”[1]语中之意甚是恳切。
越接近安禄山,越能——至少在表面上——感到他是一个非常诚恳的人。也许就是这种品质,让人如沐春风,让皇帝对他信任无比。
我觉得,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李隆基爱猜忌,多疑心,结果,看起来最诚恳的那个人,将他骗得最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