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说,我可以遣散姬妾。那时我也觉得我是疯了。你只当我有意取悦你,但,不是,不是为了取悦你,你晓得么?我是……是想将我能做的事都做了。将一切事都做了,你大约……大约就愿意留下了。你和我所习见的女子们不大相似……这世上哪有喜欢胡语的唐人女子?我连你喜爱什么都不知道,何谈取悦?在宅中栽素馨,种兰花,不过是我唯一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多谢你,我……”
“有时候我想,你简直像是两个人。一个你,什么都喜欢,爱喝葡萄酒,爱看武州山的石窟,爱南山的柳叶、渭水的秋风……还有一个你,什么都不喜欢。你不喜侍女碰你,不喜熏香,连牙粉和揩齿的柳枝也要自己做。”
“因为……”
因为本来就有两个我啊。一个我渴慕煌煌盛唐,一个我长于21世纪。
他转而问道:“我让你安心,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待我好。”我垂眸,感到羞愧。
“那个人,他,王维——他待你不够好么?”
我想了想,修正了自己的答案:“不是的,是不一样的安心……你恋慕我,什么都给我,平康坊的宅子也买了,我自然安心,因为你待我好。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喜爱我了,那么我仍旧什么也没有——我说的不是宅子,不是金玉宝货,而是……总之,我恋慕他,和他在一处的时候,我看着他,他不在眼前的时候,我想着他。我的心里是满的,他喜爱我也好,不喜爱我也好,我总是……很安心,不,更安心。你明白吗?”
“你……”他咬着牙,半晌才说出一个评语,“痴傻吗?”
我惨然笑了:“是,左相,我也觉得我痴傻。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痴傻。可是,我还没有寻到别的法子。”
“郁卿……不要痴傻了,不要痴傻了。”他俯身,将脸埋在我的颈边,轻声软语。
我说不出话。
“我让你欢悦……我取悦你,你告诉我如何取悦你。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这样,你喜欢吗?或者……这样?”他不断尝试着,改变力度。
好热……好冷。他的呼吸和触碰带来燥热,燥热之外,似乎又有一种深寒,从心里的某处,没完没了地漾上去……浮起来。我打着寒颤,期待接下来的事情快点结束,甚至未曾注意他何时停下了动作。
他俯视着我,幽深的眼眸中没有情绪。周遭一片静寂,惟有灯烛的火苗闪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坐起身来,披上外衣。
难道、难道他变了主意?难道——他要对王维动手?我仍记得他方才的话。
我拉住他:“你,你……你不……”急切间,竟伸出手臂,抱住了他,“我……我愿意,你……你不要……”
他紫袍下的身躯微微一震,语气却很平稳:“这是你白水轻烟古辋川
李适之要我不准嫁给王维,又要我装作病死、隐姓埋名,其实是试探我,试探我是否足够坚定。但实际上,“急病而死”确实是我目前最好的选项:如此,李适之的面子可以得到保全,裴家也不必受到影响,而王维呢……若我仍旧顶着“与李左相订过婚的裴家养女”这一名头与他来往,他定然也会受到极大的压力。
尽管裴公和夫人对我与李适之的决定甚为不乐,他们到底在我的哀恳面前点头同意。于是,我所有的身份——裴家的养女,李适之的未婚妻,崔颢的表妹,典客署的小翻译——就这样消失于一场“急病”后。
丧事结束后,我搬到了王维家里。
那日李适之黯然离去后,我心里的某一块地方,总有点空落落的。
我毕竟负了他。
且……史书记载他日后会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自杀而死。这令我更是愧疚。在刚认识他时,我想过要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如今我只能暗暗发誓,到时定要劝他不可轻生。
现在,我只能躲在家中喝酒。除了喝酒,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娘子,不可再饮了。”王家的侍女如焰忧虑地看着我,我听得这个称呼,更加烦躁。我何曾是他们的主母“娘子”?
如焰也是王家的老人儿了。十几年前我初识王维时,她与如梦都才不过十三四岁,叫我“郁小娘子”叫得极是亲热。
花落水流,燕飞云逝,天人一样的崔瑶香魂已远,王家被称作“娘子”的人,竟然成了我。尽管没有名分,不能做他真正的娘子,但这仍是我前世今生哪怕最狂热的幻想中,都不曾有过的场景。大概,只为了这份极致的幸运,我也该勉强自己振作罢。
我令如焰将案上的酒具收起,净了面,上了妆,又换过衣服,以除去身上的酒气。待我做完这些,王维正好回来,我笑迎上前。他见我精神有了起色,也很是高兴,笑道:“今日怎地这般好兴致?”
我打起精神,笑道:“能与十三郎相见的每一日,兴致都是好的。”
如焰在旁扑哧一笑。王维也不由得笑了,遣散仆婢,抚摸我的头发,低声笑道:“你这小娘子好生会说话!可是如胡人一般,小孩儿生下来就吃石蜜饼,将口唇润得甜甜的么?”
我笑道:“你尝上一尝,可不就知道了?”
王维显然一怔。这些日来我虽住在他家,却与他并无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盖因我心中对李适之有愧,他又因我为他放弃身份,而感到亏欠了我,故而近来相处之际,彼此皆有些客客气气、拘谨疏离的意味。此刻他听我这般言语,先是愣住,随即将头低下,轻轻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