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点泥泞对乘马车的贵女来说,原不算什么。崔十五娘抱紧了手中的暖炉,时而掀起车帘,看一眼外面的景色。一面面高耸的青灰色坊墙,将长安分割成许多个规整的小块,路旁的槐树,在雪后格外清冷。但其实,这条路两旁的景物,她已经烂熟于胸了。
马车到了慈恩寺。她被侍女扶着下了车,缓行入寺。她戴着浑脱帽,穿着翻领胡服,衣装厚重,却越发显得身姿婷婷袅袅,且她面容清丽,很是引来一些香客的瞩目。但她目不旁视,径自走到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
院内墙上画满了壁画,有佛说法、涅槃等诸般景象,她走到其中一面墙边。这壁画画的是佛陀涅槃的景象,佛陀合目静卧,身边侍立的诸弟子表情悲痛无极。壁画用笔简练,寥寥几笔,便将佛陀入寂时的平静祥和之态,刻画得如在目前。
崔十五娘端详着壁画,又伸出白皙的手指,去细细触碰壁画的笔触。雪后的墙壁极凉,但是她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看得久了,她几乎觉得,画师将佛陀的安详画得太过真切,以至于诸位弟子的悲伤,反而显得多余了。作画的人,像是在淡淡地看着世间众生,甚至……或许有几分轻嘲。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在少年时代作此画时,便对佛陀的入寂——这个分明属于晚年的事件——如此感同身受?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好像是期待着晚岁的到来,毫不在意自己的少年青春?
她好想了解这个人,好想走近这个人呵。
她立在画前半晌,纤细的身材在清澈的冬日显得格外单薄。来往的香客们,有时会奇怪地看向这个长久伫立画前的女子,她也不在意。
在这冬日的清冷中,她体味着只有他与她的这一刻。
是的,只有他与她。
那个女子终于死了。
那个曾经与她一样,在他的题名与壁画前驻足的女子,终于死了。
再过一阵子,待此事彻底淡去,她再重新上门,请他教习画技,他定会乐意的罢。她涂着嫣红口脂的唇角悄然翘起,勾勒出一个极美的弧度。
在画前直消磨了几刻钟,她才徐徐走出院门。她一双妙目打量着寺中的朱楼古殿,寒松碧池,随即目光又投向大雁塔上。她一向畏高,但她今日情绪极好,便举步向塔边走去,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进门时,她也照例看了一遍那人进士及第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方才上塔。她登上第七层时,微觉气喘,便停下了脚步,不再登剩余的二层。
天光尚早,她俏立在塔中,望着东方温润的晓日。
渭水寒光,摇动藻井,玉峰晴色,上于朱阑。九重宫阙,参差可见,百二山河,表里可观。
这一副景象啊……她从未觉得,这座她生长的城池壮丽至此,美好至此。而那个人的才华与风度,则是这座城、这个盛世最好的装点。他是一块温润的好玉,而她,决意要拿到那块玉。
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他已经有些老了……但她还是想要。
拿不到,就不甘心。
她心情很好,笑问侍女:“我每隔旬日都来这里,是不是有些痴傻?”侍女奉承道:“世间似十五娘子这样痴心的女郎家,再也没有了。他定会识得十五娘子的诚心的。”
崔十五娘颦眉,心底暗骂一声“蠢材”,没再说话,默默想道:“我岂止要他识得我的痴心?我更要他的痴心!”
她转眸,望着塔下慈恩寺旁的杏园。当此季节,杏园一片萧疏,惟有枯枝残叶,更无有春日里游人如织、莺花争笑的景象。但她此际心中高兴,眼中看去,任何景物皆有一番光彩。
她方欲走到另一扇窗户前,忽然眼帘中撞入两道相携而行的身影——
那两个人缓行于杏园中,也不知在欣赏些什么。男子一身青衫,举手投足无不有一种潇洒清贵之态,眉目温雅,是那个她魂梦相系的人。而女子则戴着帷帽,帽檐轻纱坠下,掩住了容貌。
但崔十五娘自幼习画,眼力何等锐利,且此时站在高处,视物清晰,顿时便认出了那女子纤瘦的身形。她脑中如有惊雷炸响,手指按住了窗台,脱口喃喃道:“怎么会?”
那个她恨绝了的女子,不是、不是死在了一场暴病之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