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桃,按她自己的形容,像是在汪洋大海中游泳的人,四周没有灯塔,前方不见陆地,隔三岔五还有诸如老吴之流的坏鱼挨过来咬上两口,她却也只能卖力地一直蹬腿,否则就觉得自己马上要淹死。
听林桃这样说时,时婕想,那她就是游到半途突然起意放弃的人,任由自己打直漂在水面上,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会淹死。
时婕陪着林桃吐槽了半个下午,望望窗外,天已然黑了,对面那家殡葬用品店早就关灯落锁。
第二天起,西天殡葬用品店那扇门上始终拴着把生锈的铁锁。直到一个来月后,锁不见了,柜台里坐进了一个年轻男人。
时婕的店白日里冷冷清清,一天下来都进不了几个人,闲得无聊时她会裹上羽绒服,围着这条街溜达几圈,路过西天时,就往门里瞟几眼。
除了招待零星几个顾客,那男人大部分时间在埋头摆弄着个什么玩意儿,聚精会神,脊背笔直挺括如松。
这条街的店家里,少见年轻面孔,她和他算是例外。
而据时婕观察,这男人似乎更例外些——他是个说话听不出半点东北口音的外地人。
好像还是挺高冷的那种,因为她瞧见过隔壁丧葬一条龙的王大爷进去了一会儿,很快就出来了,脸上讪讪的。这王大爷可是个相当善谈的大爷,当初她刚开业,他第一个上门,拽着她聊得昏天黑地,盘问得比查户口的都详细,但显然这回碰了一鼻子灰。
一个外地年轻人,跑来雁留,给个小小的殡葬用品店打工?
看来雁留还真是火了。
时婕在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里看大家聊起过,说自打雁留因为低得“离谱”的房价,被各路媒体和营销号吹捧成北沪广漂们的精神乌托邦,几年来,这座曾经过了山海关几乎无人知晓的东北五线小城里,突然涌进好些人,失恋的、失业的、失意的……
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很快发现,这座小城既无处安放他们的理想,更加不适配他们的灵魂,于是又原路返回到曾令他们厌倦的生活,或是掉头探寻另一处“乌托邦”去了。
也许这男人就是其中之一吧?
时婕在冷风里鹌鹑似的缩着脖儿,把脸藏进羽绒服的高领下头,跺着小碎步回了温暖的桃花殿。
时婕和这男人的第一次接触,是在一个多礼拜后。
她遛弯回来,就见西天门口围了一圈人,于是凑近去瞧,原来店里来了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正和那新店主比比划划,嘴里反复重复一个英文单词。而那男人只温和地摇头微笑,摆手表示听不懂。
这可急坏了围观群众,一个大妈挺身而出,“说的是英语吧?我试试!好歹跟孙女学过几句。hello!howareyou”
希望的光在老外的眼中亮起,然而在回答完&ot;whereareyoufro&ot;后,这光就熄灭了。
热心大妈挠挠头,“对不住啊小伙子,我看他这词汇咋地得是高中水平,我孙女t才上初三,那词叫啥来着?诶对,超纲啦!”
老外忙活得一脑门汗,却还不甘心放弃,这会儿掏出手机翻找着什么,一边脱了帽子扇风,整颗脑袋在-25c的空气中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像是刚出笼屉的大包子。
那男人倒是不慌不忙,还给外国友人倒了杯茶水解渴。
局面僵持不下,时婕从人群中扒拉出一条道,跟老外对上话。她多年不用英语了,好在底子还没丢干净。
问清老外的需求,她回头对男人转述:“他要买冥币,还想学下纸钱的正宗烧法,以及兑换成美元的汇率,还有异地烧能不能到账,因为他计划走遍中国,各地烧一烧,就当带他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旅行了。”
她这一大串说完,围观群众不约而同露出微笑,碍于当着外国友人的面,又努力抑制住了嘴角进一步上翘的趋势,纷纷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老外也终于翻到了要找的东西,把手机举给大家看,视频里,黑人大哥正向镜头展示一张面额一百万元、印有“肯尼地”姓名和头像的冥通银行的&ot;ancestoroney&ot;,然后一边讲解,一边颇有仪式感地把它横着折迭两次,再竖着折迭一次,才在香薰蜡烛上点燃。
好家伙,冥币都出海了,丧葬文化走向世界了!
时婕心中称奇,嘴上继续翻译,“他说,网上有个&039;教你烧冥币&039;的互助小组,但是里头光是冥币的迭法,就分好几个流派,他整不明白到底哪种能转账成功。”
“这是哪门子折法?得折元宝、迭宝塔!”
“就烧一张够干啥的啊?咱都是一沓子一沓子地烧。”
“干烧可不行,你嘴里还得念叨着名字,要不让路过的孤魂野鬼捡走啦。”
众人围上来研究视频,七嘴八舌地纠错。
那男人站在热闹之外,依旧客气而疏离的样子,“多谢你,但我店里没有冥币,请你让他去其他店里问问吧。”
一个大哥拍拍时婕,“老妹儿,你跟他说,去我那儿,阴阳票、金元宝、往生钱,啥都有。不是不懂咋烧嘛,我领他去路口手把手教他烧,必须给这老外……咳!给这位国际友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时婕翻译回来,特地绕到西天往里瞅,那男人又在摆弄手里的东西了,她犹豫了下,还是推门进去。
“你这殡葬用品店,为啥连纸钱都没有呀?送上门儿的生意都让别人做去了。”
他抬头看她时,表情有一瞬的恍惚,像是在正把注意力从手中的物件上抽离。
那是个木头玩意儿,转圈儿散着刨下的木花和碎屑。他应该是在雕什么东西,但目前只有个圆柱形的粗糙轮廓,看不出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