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盘腿坐到地上,一本本抽出来看,像是在一圈圈回拨时钟的指针。
各科试卷,蔡秀芹修订的。错题本上的题目,蔡秀芹抄写的。时婕几乎要忘了,蔡秀芹作为母亲,曾经深度参与了她的成长。
翻到最底下,有两张纸单独折着,打开第一张,是篇小学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她有时很温柔,会在我生病时喂我吃黄桃罐头,黄桃罐头酸酸甜甜的,吃完我就好啦。
我的妈妈,她有时很暴躁,翻脸比翻书还快,会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揍我,我哭了她也不哄我。
她温柔时,像春天的太阳。她暴躁时,像冬日里的狂风。
可是不管她温柔还是暴躁,我知道妈妈爱我,我也爱她!
时婕不由得冷笑了声,“爱”?小学生懂什么是“爱”?只当作个笔划很多的易错字。不过是跟在所有人屁股后头鹦鹉学舌“妈妈爱我,我爱妈妈”,理所当然,不假思索,好像1+1=2,是脱口而出的。
然而事实呢,真的爱么?蔡秀芹真的爱她么?
万一真的爱,那更可怕。父母的爱是天赐的尚方宝剑免死金牌,别人揍一拳是出于恨,父母揍子女一拳就是恨铁不成钢。被陌生人爆锤一顿人家看见还要叹声可怜,被父母爆锤一顿就成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人父母的身份给了他们子女必须终生仰望的道德高台,当爹妈的便可以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宣读他们暴虐的律法,以爱为名。除了写进刑法里的,几乎一切都可以被体谅。
这种东西留了这么多年是图个啥,图个母慈子孝的假象,自欺欺人?
时婕丢下作文,展开另一张纸,顿时呆住了。
那是她小时画的一幅画,没什么特别的,大概但凡是个小孩都画过,就是一家三口,中间的小女孩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
可这张画里,爸爸很淡,淡到只剩薄薄一层影儿,像是被橡皮反复擦拭过,连这层影儿也是实在没办法才留下的痕迹,于是画面上几乎只有母女俩,亲密牵手。
时婕依稀记得这幅画,但她绝对没有擦过。所以是谁想要去掉画里的父亲?蔡秀芹?
她一直以为,这一家三口里,如果要去掉一个,毫无疑问是自己。
时婕听到心里轰然一声响,在她以为完全看透自己母亲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这么个谜题。这算什么?数学题都答完了,惊觉看岔了题目?她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对待她了。
她心乱如麻,只把那两张纸原样折好,压回柜底。明明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却心虚得好像偷窥了她妈妈的什么隐私一样。
时婕回到医院时,发现昨晚的病友已经出院了,病房只剩蔡秀芹一人,在床上躺得板板正正。时婕过去要给她换衬衣,却听见异常沉重的喘气声,再细看,就见她两条胳膊直直伸着,十指齐刷刷支棱成鸡爪状。抽筋了!
时婕赶忙搓热手,连揉带掰,才把手指一根根抚平,立马去叫护士,说明了情况,护士见怪不怪,说甲状腺全切手术后缺钙是正常现象,给输了瓶钙液,又叮嘱定期吃钙片。
等蔡秀芹缓过来了,时婕给她换衬衣。
衣摆一掀起来,就看见了她的肚皮,布满了密恐患者看见都要一激灵的白色条状凹坑,像是烈日暴晒下开裂的土地,像是开裂的土地上纵横交错的干涸河床水系。
蔡秀芹还不到60岁,身上皮肤都还保有弹性,独那一处不同,萎缩、下垂,死气沉沉,却是这具身体曾经孕育过生命的证明,也记录着新生命是如何在发育的同时,不自知地撕裂了母体的青春。
时婕不记得她见过蔡秀芹的肚子,或者是见过却没留意过,蔡秀芹也不曾提起。要是蔡秀芹拿这肚皮挟恩图报,她必然被激起逆反心,问一句:“我求着你生我的?”但蔡秀芹没有,她对那些纹路视而不见,好像早就对身体上那部分丑陋熟视无睹了,这却让时婕难受起来。这是蔡秀芹诞育她的铁证,无可辩驳的。
二十八年前,她在她的子宫内,从一个受精卵,到面目模糊的胚胎,寄生于她的血肉之中,一切生命所需,全靠彼此相连的一条脐带。她之于她,便如天地鸿蒙、造物主创世。而二十八年后,她们却好似仇人,真t不知是做女儿的不幸,还是当妈的不幸。
时婕背过身抹了把泪,没让她看见。
拆完纱布,蔡秀芹就比划着跟时婕要镜子,她知道自己发不出声音,就不再试图说话,全靠一双手比比划划,时婕看明白了,猜到她是想看伤口长啥样,却装作没看懂。
蔡秀芹气得把被子拍得啪啪作响,换了种比划方式,左手平摊,右手攥成个鸡头,悬在左手上反复摇晃。
“哦,纸笔?”时婕十分无奈地又看懂了。蔡秀芹立马点头。
时婕只得跟护士要来纸笔,蔡秀芹一拿到,就写了俩大字附加仨感叹号“镜子!!!”
时婕悄悄瞥了眼她的刀口,装模作样地翻了翻包,最后只抽出张湿巾,“没带镜子,谁能想到还要用镜子啊?算啦,等回家再看嘛!来,我给您擦擦脸。”
蔡秀芹拍开她的手,笔尖往纸上重重戳了又戳,态度坚决,十分执着。
“让我上哪儿给您弄镜子啊?真没有!”
蔡秀芹眼睛一转,落到手机上,时婕想抢都来不及,被她打开相机,调到前置摄像头,盯着屏幕中的自己,她看着看着,表情变得难以言喻的悲伤。
一条15的伤口,荡在锁骨上方,像道黑红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