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成提壶斟酒,却并不喝,只是把酒盅拿在手里来回摇晃着,他瞟了眼后山上的梅花,迟疑半晌,方道,“父亲,儿子有一事不明。”
席容炎撂下酒盅,转头看他,“什么事?”
“父亲之前求皇上赐婚,原本只是想转移天下人的视线,让他们以为父亲之心,不在皇上,而在太子。如今东窗事发,已经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席容烟知道我们太多事,又并非父亲亲生,留着她,恐生不测,不如——”弥成没再说下去,抬臂做了个抹脖儿的手势。
席容炎哂笑,“她是我的最后一步棋,你当真以为,我当初收留她只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成儿,你太看轻你父亲了。”
弥成低头闷酒,不再吭声。
“十二年前,寒星把她带回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这女孩绝非等闲之辈。她虽然穿着破烂,却掩饰不了她周身的贵气。那几年,京里犯事儿的人家不少,宁家、方家、楚家……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他们的家可都是皇上下旨抄的,攥一个幼女在手里,以后就有了制衡皇上的筹码。所以,我让火云去查——”
席容炎的笑容骤然变得乖戾阴鸷,他招了招手,示意弥成附耳过来,“哈哈哈,你猜,她是谁家的孩子?”
弥成心中不解,只作倾听状,便听席容炎不疾不徐,一字一顿道,“她是陈玄赫的幼女,陈——兰——旌——”
弥成如遭雷轰,霍然站起身来,“父亲,此女留不得!”
台上扮着花脸的净角儿樊哙正唱得起劲,他的唱腔粗狂洪亮,众人听得认真,并未留意席容炎和弥成这边的动静。
席容炎环视一圈,向席容夫人使了个眼色,席容夫人会意,一只手抱着憧儿,另一只手拉住席容珵,带着殷氏坐到左边那张桌子去了。
弥成神色木然,依旧伫在原地。
“成儿,坐下。”
弥成坐了下来,可整个人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摸样,“父亲,你当年派人杀了她全家,她若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
席容炎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仅不怕她知道,恰恰相反,我还得让她知道,因为要杀她全家的人不是我,而是皇上。”
弥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嘴一张一合,终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席容炎夹了一筷子鱼肉,挑了刺儿,又就了口酒,慢慢咀嚼起来,“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不知道,我今日说与你听。皇上的江山是从马背上夺来的,他得位不正,登基以来,一直忌惮陈玄赫镇西大将军的威名,却又碍着与他的兄弟情,不能明着下手。那时,霍霆已死,相位空悬,皇上用宰相的位置诱惑我,让我替他背锅,先斩后奏,烧了陈府。”
酒烈呛喉,他突然大笑起来,似是嘲弄,又似酸涩,哑声道,“天下人都以为是我挑唆皇上,陷害忠良,说我是佞臣、奸臣、权臣,活该下阿鼻地狱,受千刀万剐,殊不知,一切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主意,我不过是他推出来的活靶子,替他受这天下人的唾骂!他篡位以来,先是抄了先帝的两姨兄弟宁远侯,后又排挤太后的本家方家,逼得太后住进西山,再不过问朝政。他想把所有的权力都揽在自己手里,又怎么会容得下魏皇后的霍家、陈玄赫的陈家?”
“这十几年来,娘娘宠冠后宫,我呢,为相前朝,席容家看着是风头无量,可我们不得人心啊!霍家手握兵权,林家进了内阁,方家虽然退了一步,却还掌着南边盐使司的肥差,可我们席容家呢,我们有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兵,没有钱,有的只是个权臣的名儿!我费劲心机,同吏部尚书李茂联姻,将珵儿许给他那个一事无成的小儿子李莲蓉,才有了在朝中培植亲信的机会。可是,那些落魄世家仗着自己祖辈的余荫,还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席容炎“啪”的一声撂下筷子,“反正我已经担了这个权臣的名儿,还不如更进一步,如曹孟德般,挟天子以令诸侯,我看以后,谁还敢轻视我们席容家!”
弥成听得怔愣,他像是掉进了一张布满灰尘的权力巨网,费力的想要从中捋出一条思绪,“所以,父亲留着席容烟,是想着万一有一天到了绝境,还能靠她联合陈家的势力——”他顿住,片刻才道,“陈家的人都死绝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毛丫头还能成什么事儿?”
“陈玄赫当年屡挫西域,威名远扬,他麾下的四万陈家军,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皇上能杀陈玄赫一人,可他能杀尽追随陈玄赫的将士们吗?他不能。所以,他才要借我之手,以叛国之罪平息他们的怒火。陈玄赫全家是死了,可他带出来的军队还在,这些人一分为三,一部分跟着李怜灼,守在玉门关吃沙子,一部分划给了霍淳,留在城中,拱卫京畿,还有一部分由肃安王带着东征西讨,平息叛乱。这三方,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如此说来,她确有大用。”
“还不止,”席容炎冁然一笑,把玩着手里的酒盅,那里头映着黑漆漆的天,只有边上沾了点儿稀薄月色,他略晃一晃,那抹微光便四散碎开,再也合不拢了,“皇宫守卫森严,霍淳更是个难对付的角色,我们没有兵权在手,若要硬闯,胜算不大,可我们若是借着送亲的名义,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皇宫。”
“父亲是想要在席容烟出嫁那日,起兵谋反?”
“这不叫谋反,这叫清君侧——”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一抹俏丽的身影正从山上飘落,像是一团红云,越飘越近,他坐在桌前,似乎已经隐隐嗅到了那缕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