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就躺在两人隔壁,隔一阵耳边传来“咚咚”几声响,睡不着,睁开眼睛听两人对话,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崔大奸被一个小姑娘骗了,还成功了。百年一遇的奇事。扯着嘴角,听了一阵笑话,隔壁的动静声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似乎都睡着了,自己却合不上眼了。嘴角那抹被外界感染的笑意彻底淡去,侧头看向窗外,后半夜的夜空没了月色,一片漆黑,江河的潮湿扑在面上,夹着河风,有些凉又有些闷。这些年经历太多,太过于熟悉,每回这时候,自己很快便会陷入‘溺水’的边缘。虽有一段日子没有发作了,但还是习惯性地从枕头下摸出短刀,等了片刻,‘溺水’的窒息没有传来,眼前倒是突然出现了裴元丘的脸。是在南城,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那张脸爆出了青筋,布满了着急和恐慌,用尽了力量,冲他吼道:“走啊!”“我有愧于你们,但我不后悔。”“身为裴家的子孙,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也为裴家的后代铺好了路,就算将来我纵然不得好死,史册上大理寺卿一职的名字,也有我裴家之姓。”那番话从他裴元且嘴里说出来,他并不意外,在他抛妻弃子的那一刻,他已经被权势蒙蔽了眼睛。最后他所救的也不是他裴卿,而是他努力了一辈子,为裴家争取来的希望。这辈子他最痛恨的便是权利,最后却成了身份显赫的王爷。靖王收他做义子,并非是在自己救了他之后,是在他受伤躺在病榻上,高热后发作了出了一场‘溺水’之后。从南城出来,他没想过要活,梦魇时见到了母亲,回到了母亲自缢前的那一夜。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把他拥入怀里,拉起他的衣袖,数着他胳膊上被她打过的痕迹,一声一声地同他道歉:“对不起。”裴元丘走后,比起疼痛,他最怕的便是母亲的眼泪,抱住母亲安慰道:“母亲打我是我不听话,我一点都不痛。”母亲没说话,紧紧地抱住了他一阵后,拿出手边的一方小匣子内,“母亲这些年在码头上赚了些钱,都存在这儿了,你拿去,好好保管,往后定要省吃俭用。”他不明所以,看到那些折痕陈旧的零散银票,惊愕地问道:“母亲,我们是有钱了吗。”“嗯,有钱了,你多吃点。”母亲把肉全都夹进了他碗里。那一餐饭他吃得最愉快,因为他看到了母亲露出了久违的的笑容。直到临睡前母亲还陪在他身边,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问他,“你恨你父亲吗?”他抬头,望着母亲未到三十,却已经两鬓斑白的容颜,回答得咬牙切齿:“恨。”母亲却摇头,“我该恨他,你不该,他是你父亲,他对你有抚养的义务,若有一日他回来找你,你记得一定跟着他走,等到不饿肚子了,方才能出人头地。”他怕惹母亲不高兴,没去同母亲争辩。母亲又摸着他胳膊上的那些伤痕,低声道:“别怪母亲,母亲是爱你的,只是生病了。”“我不怪母亲。”他猛摇头,看着她关怀地问道:“那母亲能好吗?”母亲冲他一笑,点头回答:“能好。”她所说的能好,便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早就谋划好了,去码头扛麻袋,绣花,当零工,能做的苦力她都去做了,为他攒下了足以生存的钱财。然后把对他唯一有隐患的人也带走了,只留下了白纸上的寥寥几字。——吾儿:母亲走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你,好好活着。梦境到了头,熟悉的海水窒息瞬间包围上来,他全身是汗,躺在榻上,一声声地低唤,“母亲,母亲”“裴卿”等他醒来时,靖王正坐在他旁边,没问他做了什么梦,只温和地道:“出了汗好,退了热,就能好了。”烧了两日,便也断断续续的魇了两日,每回醒过来,靖王都陪在他身边。挪屋子那日,靖王扶他起来坚持把他背到了自己背上,笑着道:“我虽年纪大,但背你们这样一个小辈还是不在话下。”在靖王背上体会到的那股温热又陌生的感觉,他这辈子从未在裴元丘身上体会到。是以,当靖王问他:“裴卿,你愿意做我的儿子吗?”他没有多想,毫不犹豫地跪在了他跟前,“我裴卿孤独之人,如浮萍无依无靠,何德何能,承蒙王爷如此厚爱。”靖王道:“谁说你乃孤独之人了?你父亲裴元丘的做法我虽不赞同,但其才能在朝之人有目共睹,最后一刻,却为了护住你,将一辈子的努力毁于一旦;你母亲辛苦一辈子把你拉扯大,最后的选择,也是想让你能不被伤害地活在这个世上,他们都爱你,只不过那份爱被生活所逼单薄了一些,极端了一些。裴卿,这世上的爱,不一定都是完美的,恨也一样,人生亦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何况人心复杂难测,爱恨谁又能说得清呢?所以,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心思,我都能理解。”“你与周邝本就是兄弟,我膝下子嗣又单薄,一切皆是缘分,愿我能庇佑你一段路程。”“你可有小字?”他哑声答:“有,宴卓。”“杰出卓越,好名字,你生父生母为你赐下了望子成龙的愿望,那我便赐你一个‘安’字,往后你就叫周安,平顺安康。”“每个人都有对与错,拿我来说,我护住了大酆的苍生,可惨死在我刀下的那些辽人,他们又何尝没有妻儿,又何尝不恨我?爱与恨不过是选择和立场不一样,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屈膝去原谅他,而是要你学会自己放过自己。”胸口的闷意,慢慢地消退。靖王的话,替他为内心那份已经不如最初那般坚定的恨意,找了一个说服的理由。他恨?
他该恨谁呢?裴元丘的遗体,他最终还是让人挖了出来,带去凤城,把他安葬在裴家,让他的亡魂得以落叶归根。溺水的感觉没了,脑袋还是会疼,一下一下地炸开,起身灌了几口凉水入喉,再躺回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放过自己,何时才能彻底做到夜色不知何时慢慢地褪去,翌日日头洒上了甲板,裴卿才被隔壁一声,“什么,我凭什么要给你买衣裳?”吵醒了。裴卿起来洗了一把脸,出门时崔哖还在争吵,“你说,你还需要什么,一次性说完,我心脏一向不好,要钱就是要我命”往日他崔大奸一毛不拔,这回倒遇上对手了,去甲板外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接着睡。阿福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他,上前禀报道:“东都几处都来了信,没见到王爷所说的那位姑娘。”那日哑女话没说话,突然逃窜,裴卿一直在让人找,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人必然已经不在东都了。萍水相逢,却有了几丝同病相怜,瞧她吓成了那样,裴卿多半也猜到了她遭遇了什么。没想到她还能有如此勇气。“接着找,别吓着了她。”“是。”“还有一事。”阿福从袖筒内掏出了一本册子,左右看了一阵,神神秘秘地递给了裴卿,“上回太子问王爷要,得知王爷也没有,这不昨儿走的时候,偷偷给了奴才一本。”接着又掏出了给的,说谢指挥专门为王爷买回来的”裴卿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东西,脸色一沉,抬手正欲往江河里扔,阿福及时止住,补充道:“珍藏版,来日方长,王爷说不定就能用上呢,总不能像太子当初四处去求人”—官船行走在江面上,威风和气派吸引了方圆十里的目光,沿途经过了一个州府,皆有船只上前邀请落脚,裴卿全都拒绝:“不用停,径直回凤城。”五日后,船只到了中州府凤城,凤城县令谢恒带着衙门的人,亲自到城门口迎接。往日裴卿还是谢恒手底下的一位捕快,如今身份一变,成了皇室之人,身份尊贵的王爷,谢恒见了他还得跪下行礼。裴卿知道谢恒的难处,昔日站在云端的人突然落入尘埃,每弯一下腰折的都是自个儿的尊严,当着众人的面,裴卿一把扶起了他,“谢大人起来吧。”谢恒站直,抬起头来,神色意外地平静淡然,面容虽还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县令,却比之前沉淀了不少,笑了笑,大方地道:“欢迎王爷回来凤城。”裴卿也报以一笑:“还得请谢县令多指教。”凤城经历过一场内战,人力物力都损失了不少,到凤城的当日,裴卿便让谢恒把官船上的物资卸下来,设粥棚面棚,安抚城中百姓。夜里,裴卿才听人说,谢县令今日亲自去了街头施粥。“百姓根本不买他的账,揪住谢家大房叛变的事儿不放,暗里对其侮辱,听说今日从街头回来的路上,又被人扔了泼了一身污水。”他谢恒在向圣上递奏折回凤城时,早就想到了这一日,裴卿没什么意外,“人心都只是看眼前的利益,这一关还得他自己扛,谢家怎么样了?”“这谢大公子倒也是个人才,回来的第一天便上了酒楼,把一滩烂泥的二公子揪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从家谱上去掉了他的名字,二公子醒来不仅家回不了,身边还跟着媳妇和孩子,在外风餐露宿了两日,二奶奶高烧,孩子也高烧,小娃还没满一岁,二奶奶又瘫在那儿叫不答应,二公子这才知道着急,夜里二公子便抱着高烧中的孩子,跪在谢家门口,磕头求饶,哭着让大公子看在昔日手足的面子上,把孩子和二奶奶放进去。”“大公子倒是依了他,但有条件,二公子每月都支付抚养费,一旦没见到银钱,二奶奶和孩子又得被扔出去,二公子被逼无奈,如今正在拉车呢。”同谢兄处了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谢家大房一个个都被谢仆射的黄金腐蚀得没了生存能力,如今没人再纵容,经历过风雨,也该醒悟。阿福继续道:“大夫人是没得指望,疯起来见谁咬谁,听人说前不久把大娘子咬了,手腕上的一块肉都没了,大娘子哭得昏天暗地,一气之下让人下了一副猛药,一帖药下去大夫人躺在床上是动不得了。大公子回来叫她,她都没认出来,只圆溜溜地睁着眼睛,什么也不知道,估计时日也不多了。”“为了赶在孝期之前出嫁,大娘子和二娘子这几日正急着议亲,都是大公子出面。”摊上这么一家,大公子这辈子也就只有辛苦的命。想起谢家大公子之前脸上的风采,裴卿也有了片刻失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生而为人,都长了一颗心,谁的苦楚不是苦?还不是得硬抗。在元明安手底下,他谢恒什么样的侮辱没经历过,钻□□,被拳打脚踢,身上的伤痛得一夜都睡不着如今这一点污水实在算不得什么,回到家中,沐浴更衣完,又去了书房看书看到半夜。第二日到了衙门,正处理手中案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鼓声。“何人敲鼓。”都监缓缓进来禀报:“是个哑巴,能鸣什么冤。”言语之间一股讽刺味儿。这世道真的可笑,哑巴也敢敲鼓了。谢恒抬头,目光肃然,“哑巴敲鼓,不是更有怨。”不理会都监轻视傲慢的神色,吩咐道:“升堂。”都监跟在他身后,对他这副官微极为不屑,他以为他还是之前的谢恒?叛贼之子,还有脸回凤城,要不是沾了二房谢仆射的光,他还能回凤城做官?也正是因为这点,底下的人虽心中对他有看法,也不敢明着对他使绊子,只在暗里耍一些小手段让他出丑。于谢恒而言,如此便够了,暗里怎么样都行,只要明面上配合。戴好官帽走出去,敲鼓的人已跪在了下方,是位姑娘,一只衣袖被撕了半截,露出了白皙的皮肤,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胳膊。周围围满了人,谢恒转头先同旁边的小厮道:“拿件衣裳给她。”小厮进去很快拿了一件披风,搭在姑娘的身上,谢恒才问:“姑娘敲鼓,有何冤?”姑娘抬起头,刚看向身旁的捕快,那捕快倒是先发制人,“她是个杀人犯,杀了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