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钱就把气撒你身上嘛?”
“也是不巧,麻将桌上有个家长,孩子也是我们学校的,大概是把我在学校参加电台比赛的事情捅了出去。”
“啊!”
琉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这些什么,她们相互凝视,黑暗中眼睛是亮的,带着对未来的恐惧,此刻的宁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们抱紧对方以获得某种神秘的力量,碎花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又瘪下去,乐此不疲。
“琉璃,我多希望天永远不要亮起来。”
“傻瓜,天会亮,也会黑,明天会到来,明天也会过去。”
朱丹忽而笑了,但笑容是苦涩的。傻瓜傻瓜,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傻瓜是没有勇气面对未知的明日。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朱丹望着孔琉璃道:“我真羡慕你啊琉璃,你不仅可以唱歌,还可以学弹钢琴,你家人在这方面对你是很支持的。”
“我姆妈说女孩子学点艺术是不坏的,你瞧瞧那些富家小姐,哪个不是跳舞钢琴画画?我们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朱丹知道,琉璃说的这一步,伊始于投胎。
琉璃也察觉了朱丹完全领略了自己的意思,怕这样剥皮露骨的话会伤了她的心,又是安慰她又是安慰自己地说道:“跟不上就跟不上吧,咱们本就是弄堂里生长的孩子,倒也不必和那些住公寓别墅的有钱人比,他们也只是比我们的命好些,其余的还不一定如咱们呢。”
朱丹心里更加难过,比都不可攀比是人与人之间最深的鸿沟,是把自尊心碾碎了扬入风里,七零八落,东躲西藏,是深怕别人一不小心看穿了自己怪难为情的,又生怕别人始终看不见只能暗暗地顾影自怜。
“琉璃你说得对,比起街边要饭的叫花子,我们总还是幸福的。”
大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琉璃却觉得朱丹这一退步,都快退到上个世纪去了。
周兰芝的衣柜里是几件素色的长旗袍,灰扑扑的调子,不称肤色,反而使人看上去更加珠黄,但她偏爱这种暗淡的没有生气的色彩,从苏广成店里新购买回来的衣裳也好似在墓穴里葬了几千年似的泛旧,无故把人穿得丧气显老,是走在马路上会被融进建筑物和栏杆里去的。
可仔细端详她的面庞,是能端出美人迟暮的蛛丝马迹来的。
在朱丹的记忆里,母亲展颜一笑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是比夏天吃刨冰生日吃蛋糕还要稀有少见的。待她成年,姆妈的笑就成了失落的文明,是得钻到古埃及的金字塔里头去找寻。
受母亲的影响,她从小也是多穿素色衣裳,即便是蓝,红,也是蓝灰,豆沙红,总是混着点灰在里头,不纯粹也不艳丽,老气横秋的。
她自己其实最喜欢白色,纵使一点污渍都能够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所以她认为越是深的颜色越是易于藏污纳垢,黑色最甚,最具欺骗性,是骗人,也是骗己。于是午夜成了一天当中最污浊的时刻——肮脏的思想,行为,交易都应该发生在此时。黑色会藏纳一切,是保护色也是遮羞布。如此一想她觉得电灯真是促进人类文明的伟大发明。
朱丹和兰芝是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被人识别出是母女的那种相似,暗淡的衣袖里若隐若现一双粉白的玉臂,鹅蛋脸,一样的兜财下巴,上唇中央突出一块唇珠。
唯独眼睛和鼻子不像,周兰芝生的是一双荔枝眼,鹰钩鼻。葛朱丹则是杏仁眼,悬胆鼻。除此之外,朱丹的头发是细细地像绸缎似的坠着,倒不似她母亲如线一般的发质。偏偏周兰芝素来不烫头也不爱编发,随意地将头发拢在脑后,过度的随意就是一种敷衍,是敷衍自己的身体,也是敷衍别人的眼睛。
朱丹认为她的母亲是酱油弄里最不讲究打扮的妇女,就连别家的佣人和老妈子都是会把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有几个捡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妆品描眉画眼的,路过街头巷尾也是会惹人多看两眼。
朱丹认为她的母亲是酱油弄里最不讲究打扮的妇女,就连别家的佣人和老妈子都是会把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有几个捡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妆品描眉画眼的,路过街头巷尾也是会惹人多看两眼。
周兰芝见了便骂:“十三点!我看侬是丑人多作怪!”
对方听见了不悦,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再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周兰芝每每也都瞪回去,啐回去。
弄堂的水泥路其实是男人的烟痰和女人的口水铺成的,砖墙是孩子的脚印和手印砌成的,屋檐是由每家每户的衣衫被褥搭建成的。
男人是笼子里的鸽子,天一亮就扑腾着飞出笼子,天一黑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笼。女人是老虎窗上的麻雀,飞不高,终日在窗台和弄堂底里游走。日复一日,寒来暑往,思想却是大相径庭。
鸽子或许知道自己是鸽子,麻雀倒未必知道自己是麻雀。
周兰芝在朱丹的成长中日趋枯萎,她老了,身体老了,心更是老态龙钟了。她喜欢搓麻将;喜欢听留声机空转,然后把烟头摁在上面熄灭;喜欢徒手去拔玫瑰花枝干上头的刺;喜欢看电影海报却誓死不去影院;喜欢抓着一把瓜子去听弄堂犄角里的飞短流长。
关于谁家孩子早恋,谁家男人出轨这种事情,周兰芝永远是最早知晓的那一批人之一,可谓是酱油弄里的小报记者,传的是闺房秘事,捕的是没风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