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胭脂染唇,朱砂点额,着嫣裙,佩红玉,未料到一日这怡红快绿纷纷化作幽冥艳鬼,捆住她的四肢,扼住她的咽喉,要把她的后半生变成一个活死人。
曾见落红成阵心生伤感,今满目红绡,只有麻木可笑,满眼荒唐。
送亲车队止步南境,迎亲长队护送公主一路向北。
然甫临魏境之时,香车内一声裂响,血溅厢壁。公主竟以头撞轭,立毙当场。喧天锣鼓改作哀乐,无须白绫,漫天飞雪已在为她致哀。
迎亲的魏使无不大惊失色,嘈嚷声,评判声冲散了漠漠北风吟唱的悼歌,碎琼乱玉,一塌糊涂。
齐天子闻之痛心不已,为华冷铸灵牌,入宗庙,谥号“辛追”。同日,眼角宫焚,九十九铜铃葬身大火,哑寂无声。
公主薨,年仅十六。国哀一日,暂停朝政市贸等一切事宜,民皆服素。坊巷间,纸钱如雪,一捧捧挥洒,再被风袭卷,打着旋儿委入雪泥。
北魏对此颇为震怒,怒指南朝公主不识大体,行此烈性之举。表象虽如此,其中含有三分作张作致,齐天子对公主殒没实则头疼。
只因红事变白事,无疑是对魏齐联姻的殊死抵抗。齐廷喑声赔礼,承诺公主头七过后,为之招魂。待香魂归于旧苑,会再为魏国另行择选一位温良淑仪的公主。
魏使见大齐举国上下阴霾不散,深觉晦气。人死为大,于情于理也不好再逼迫什么,和约已订,想要撕毁也得铺陈酝酿些时日,遂愤愤然携本国皇子返程归国。
靡不有初(三)
雪销时分,天凝地闭,冷意愈加侵肌蚀骨。
虞愔下值归于南府,褪去狐裘,抖落一身寒气,内里是一袭缥蓝深裾。南府屋室内地龙烧的极旺,冷僻的壁角也置有炭盆,暖阁如春,令人有舒融熨帖之感。
她才将狐裘挂起,余光里一道暗影惹她侧目,孙辰从阴翳里站出来,对她毕恭毕敬道,南衡在书阁里煮了茶,请她过去一道品鉴。
虞愔跟着孙辰往南衡的书阁走,隔着一小段距离,听到屋阁内沸水击银瓶的轰鸣声。抬眸见阁楣上高悬“镜渊”二字,以心为镜,水镜渊停,是书阁之名。
他转而想起南衡冠给她的那个“鉴”字,莫约也是冰壶澄澈,明镜非台。可她和他都被俗务绞得脱不开身,似乎“鉴”字最原本的意思,更能理解他们之间微妙的联系——揽镜自视,得见本心。
他也一样,能看见她自己的心罢。
孙辰察觉到身后的她停滞的脚步,锐利的眼神幡然回顾。虞愔收回思绪,步履如常,跟着他,走进书阁。
南衡坐在窗边,襟袍微敞,袍摆袭地。月探银纱,清华遗落他一身。隔火上的银瓶内煮着雪水,炭火将熄,沸声转轻,瓶腹内鼓动细腻斯文的水声。
国哀已逾两日,他依然服素,她多见她玉袍青衫,倒甚少见他通身皓白。风月避让,为他平添看不透的落寞和遗憾。
他和那位已故的暄阳公主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她没有立场过问。只记得上次见她,是在明宣门外,嫣裙明妆的少女转瞬魂入幽冥。一国对她的祭奠囿于一日之间,南衡延续对她凭吊的方式,也仅是以这目所能及的苍白。
茶团齐放,雪盏盈列。水须消沸,否则会冲败茶味,此时正改作小火慢煎。
虞愔入室时嗅见一丝甜腻的脂粉香,炭火涂涂,花蕊甜丝丝的气息被分条缕析地蒸腾晕染,如鹅脂,凝附鼻端,但闻花气不看花。
她习惯了他身上清雅淡远的雪松甘香,甫一闻到这世俗的香味,不经意间蹙起了眉。
南衡见她来了,示意他面前的菖蒲圆座,“鉴儿,坐。”
虞愔还不太适应他称呼她这个名字,沉默片刻,掀裙在他对面坐了。南衡从袖间抽出一条樱粉色绢帕,甜香立时馥郁起来,原来是这帕子上熏染的
他将绢帕递给虞愔,虞愔疑惑地接过,忽然就识出这香气她曾在东朝的衣袍间也嗅到过。
她唯一面见东朝的那一次,秋烟淡凝,雨气潮润。滴雨的连廊下,两畔都是花木扶疏,所以香气沾在他身上,被水气溶淡,让人误以为是花香。
她将绢帕凑在鼻尖细细分辨,香粉里揉了麝香、木槿、迷迭,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类。尾调却稍稍特殊,采用了一种乡陌野花——夕颜。
樱粉色帕子绢丝绵密,不是宫中造物,仿佛是初习女工的少女,用生涩的手法和十分郑重的心思,一机一杼,织缠而成。
帕子一角,青线落了个“初”字,应当便是少女的闺名。
虞愔尚不能确定他予她这方绢帕的用意,揣度他即和太子殿下同窗十载,不会从未闻出过他衣间香气有异。便坦然道:“我曾偶然在东朝行经之所得闻此香,香调甚类,不知帕上的初字,另作何解?”
南衡道:“沈初,沈氏族中幺女,沈贵妃的侄女。”
虞愔明白了,目中泛起一脉难以名状的哀色。南衡舀起一勺水,击沏茶团,茶香很快灵动四溢,清韵习习,掩盖去了令人不耐的脂粉香。
他将茶盏捂上,约莫一炷香,把通体莹润温热得宜的骨瓷雪盏递给她。
虞愔掀盖,热气氤氲,细叶已柔服舒展,汤色浅碧,沁人心脾。
“茶是雀舌水芽,是家父远远看见鉴儿入府,命我拿出来,请君同品。”
来者是客,他一直,也是把她当作客人对待的。待客之道,先礼而后兵。
虞愔刮了刮盏缘,浅啜一口,雀舌水芽触舌清甘,回味亦不苦。除了择采之精、品第之胜,也或许,是因了他的烹点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