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政荒芜,宦官薛猗专权,每日进出天子寝宫十余次,伺候汤药之余代传天子口谕。口谕之真伪,无据可考,或有擅专,亦无人胆敢置喙。
政坛之首中书令王岚近日收敛了不少,储君新丧,是为国殇,这只老狐貍唯恐因瓜李之嫌被划归为太子党,人死了,还要备受其牵连。
政治上,奉行了老子那一套,庸碌无为,对任何政见均持中立态度,由着下面那群“智囊”挖空心思折腾去。他不采纳,亦不反对,不讨好,亦不龃龉,不给人抓到任何把柄的机会。
可即便规避至此,总有人穷追不舍见缝插针。储君殉国,太子妃为妇两载,未有一儿半女延绵国祚,至萧氏血脉凋零,此为失德。
子不教,父之过。大齐第一命妇受万民供奉竟败德如此,王岚难辞其咎。其于国无功,于政又无建树,枢密院于此际联名在朝肱股,弹劾王岚迫其卸任中书令一职,选贤与能居之。
想也不必想,这背后是谁的主意和手段。
王岚为官三十年,官居一品,当然没那么逆来顺受,可此时时局势险,险就险在他王氏像被人锯断前螯捏住心腹的螳螂,蜘蛛结网黄雀在后,他无法大展拳脚,轻轻动作便会落入致命的圈套。
而不动,又被满堂催命的暗箭逼迫挟制,逼他犯错,迫他偿命。
南衡,当初除恶未尽,遗祸正在眼前。
至此,群臣百官皆看出来了,南衡向王氏正式摊牌,要一决胜负。
南思自与周辔和离后便搬回南府闭门而居,王珠自打去岁雪夜突逢变故就一直沉疴难愈,吃汤药屡不见效,到如今久卧病榻。
医官说此乃忧劳所致,心病还需心药医,挚亲宜多劝解,令主母将心怀打开。
南思正好在家中照料染恙的母亲,不过她先后经历了被迫离家、沦落风尘、嫁做人妇,又拿着和离书再度还府,两年光景里所遭遇的事,比她前半生整整十四年的经历都要复杂。
十五岁的花季,她却变得沉默寡言气质冷沉,时常只是坐在王珠榻边,并不说话,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很多话倒只有王珠问她,她才约略说上几句,知无不言,却不再作小女儿情态对事事都关心。
一日,王珠突然勉强起身走到南衡书房外,书房里燃着灯,深夜里,南衡仍在耕读注疏。她因久病,足步虚浮,走起路来没有什么声音。或许是南衡太过专注,竟未发觉母亲的到来,直到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句:“音儿,朝中令王岚辞官卸任的纠弹,是你策动的?”
南衡心中震动了一下,狼毫尖儿落在洒金玉板上的字迹歪斜出一点多余的墨迹,怎样也无法描补。而令他大受震动的不是母亲带病起身,不是她淡然地出现在他身后质问他做的决定,而是,他突兀地听见母亲用沙哑的嗓音唤自己的名字。
他太久没听见过母亲唤他的表字,陌生与熟稔两相冲撞,爆发出突兀的亲情、鲁莽的怨怪,让他难以直视又不忍回顾,他搁下笔,揉掉潦草不成章的文字,回过身。
——他的母亲,王氏嫡女,身家蕴藉,此刻面带病容。灯光将她的面割成两半,半明半昧。灯下的那半映出细纹和疲倦,灯影里那半写着凉薄和失意。
他端起案边早已凉了的茶盏奉上前,“母亲,饮一些茶水。”
王珠罢手,再度启口:“音儿,你这是要逼死他?你是否想过,他是我兄?我们纵然骨未连骨心未连心,浑身上下,流的却是相同的血。我生养了你,音儿,你的血脉里有一半,也是王家的!你真的想清楚了,要冷血至斯?”
这回南衡听清楚了,病气真的吞噬掉了母亲的嗓音,她的语调不再温柔,染上了愁怨和劳苦。一如她清瘦的身影,躺下不觉得,站在他面前,让他觉得那一刀刀消磨去她血肉的锋刃,都报还在他身上。
饶是如此,他仍说:“母亲所言无误,可当初王岚一人包揽仕林,为求荣极富贵,至南氏一夜之间家毁人散。父亲折翼,此生无颜见天下人,他本清流之后,却被王岚生生打断文人清骨。兄弟姊妹更是流离受辱,一生坎坷荒唐。”
“这笔账,就这样算了,南音万难答应。母亲,你无错,错就错在音不该生于南王纠缠之世家,此生势必用一半骨血绞杀另一半骨血,至死方休。”
簪绂朝衣(二)
王珠叹息抹泪,悔痛道:“音儿,一边是你,一边是王家,你懂母亲的心情吗?要是一切孽因都能为一个死字休止,母亲也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一半还给王家,一边还给你和坚成!”
“母亲,休言讳辞!”南衡听见母亲张口闭口全是那字,有诛心之感。
王珠哽咽道:“你只身为利剑,要把王氏撬得天翻地覆,以血还血,要把整个朝堂剖裂刺穿,究竟只是为了两家宿仇,还是贪图上了江山社稷?也想拾起王氏夭折的野心,步那借女染指山河国祚的王岚之后尘?”
南衡听出母亲凝噎之中幽怨的意味,从身上找出帕子,要替母亲拭泪。“母亲,音儿会周全万事,你毋费心。此事了却,音儿便接回颠沛在外的族亲,让我们南家一家人团聚,再不受一点儿欺凌、毁诈和折辱。”
这话听来像哄慰,潜台词里全道出极其危险的默认。王珠抵住他的手,那双初长成的男子的手,坚润,温凉,指节分明而有力量。
这双玩弄政权的手,不必来为她一个妇人拭泪。王珠止不住地垂下浊泪,声音愈发低哑如钝刀:“世家有世家的纠葛,这纠葛好比烂泥里的苔藓,濒死时或可救命,不至失足陷入沼泽。那万万人之上,看似专断,却是独上高楼,随时随地都会落得个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