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臻一介武人,性情耿介,不满虞瑾受屈,替她撑腰。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言辞间似在暗指南衡权势来路不正,心术亦狡诡,非正人君子。
“见证”一句又先发制人,巧妙地胁迫南衡来日若对他之连襟兵戎相向,便属失道背德。
虞峙从旁暗暗拉他袖缘,虞臻置之不理,身姿潇拓,目光磊落。
虞愔蹙眉,眉间含带隐痛,“阿姐,你不能嫁给王公子……”
虞瑾心绪翻涌,骤然间似山洪决堤,怒视虞愔:“三妹,你已得偿所愿,璧人在侧,还来管我、管虞家的事做什么!你不是说,你在那绿绮别馆不会回来了吗?”
她并不擅在言辞上争锋,才说了两句,鬓丝乱颤,眼中起雾,既狼狈又不堪。反手一指身后高堂:“母亲的灵牌还供奉在祠堂里,你来添过多少香火?从小到大,你只知不断从虞家抢走东西,我若嫁不成王公子,是不是只有捡你剩下的,才合你意?”
虞愔痛心,并非虞瑾的曲解和品评,而是她们若是对南、王两姓长达数十年的官场博弈有一点了解,甚至于南氏险些覆族之际王氏父子权柄鼎盛那层渊源,稍一推想便能知晓,南衡掌权,王氏全族便不能留了。
虞瑾嫁给王伶,不久之后就要喜服换丧服,从此守一生活寡,又或者,他们猜到了、看到了,却还是选择眼前的蝇头小利。也许只是受迫,既畏惧南衡的手段,又不信任他诡疑莫测的性情,觉得自己不足以作为筹码,扼止南衡迟早向虞氏降下的魔手。
所以要再拿宝押在别的庄家身上,哪怕是个滥赌鬼,哪怕即将输得分文不剩。
虞愔凝眸看着虞瑾,话里的意思却全说给她身旁的两个男人听。她说:“虞家早没了脸面,虞家的脸面,也不该拿女子后半生的悲痛去交换。”
“想要荣华,想要富贵乡里安枕,先拔刀自毁,待血液流尽,只剩最后一滴,再问问自己有没有力气爬起来,是否可凭一腔孤勇与浊世殊死相搏。”
“你说什么!”虞瑾激怒之下,抬手执起列放在兰锜上的长剑。她无意伤害虞愔,只是凌空比划了一下,剑刃含在鞘里,鞘尖指向她:“虞愔,你知道什么,你只不过是个病秧子。”
燕燕于归(三)
一母同胞的姐妹,即便疏离多年,虞瑾依然懂得如何用最直接的方式刺伤她。虞愔果然清瞳一紧,细弱的气息堵在肺腔里,她以袖掩面疾咳了数声,面色苍白。
南衡一直好整以暇地观她受尽千夫所指血亲迁怒,此刻忽然从腰间取下一把折扇,梨木扇骨看似轻飘飘地搭在虞瑾刺来的剑身上,他声音清浅:“内子的确身子骨弱,但虞二小姐若是再得寸进尺恃强凌弱,伤她分毫,休怪本傅翻脸无情,将你这昏昧腐朽的虞氏府邸夷为平地。”
“还有一点,”他手持扇柄反手向上微微一抬,不轻不重的力道抵得玄漆剑鞘剑走偏锋,钝重的玄铁与嘉木龃龉,发出沉沉嗡鸣。“她不姓虞,她姓南。南衡的南,南音的愔,此去半生她注定是我的人。”
“待山河永固,我要携她同登高台,看山脉绵延,从翠峰到雪岭。看江川奔流,从兰泽到汪洋。让久恙之躯,睹尽天地永恒。”
“看你们如梁上蝼蚁,跳梁娱戏,转眼起高楼,转瞬楼塌了。白为眼前富贵朝夕奔走,到头一枕黄粱,与我和她,没有半分关系。”他说完这些话,自始至终握着虞愔的手从没有松开过。
虞瑾虎口颤抖,非但如此,她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发颤。轰然一声震响,长剑落地,将莲纹方砖砸裂出一道阙口。
虞臻凛然道:“南衡,你说得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你摄政挟君,莫非真要谋权篡位不成?你别忘了当日是谁临危救驾,于千钧之际发兵保你性命,才逾几日,你竟要背信忘恩过河拆桥!若尔胆敢横生贰念,窃国矫纲,先问过我麾下的银甲军答不答应!”
南衡冷笑:“本官平生最恨有人威胁,况还是你这等心直口快头脑简单的竖子。上位者昏聩,我倾尽半生心血还政治清明,何所谓‘窃’?何所谓‘矫’?”
“先贤髓断筋抽,用森森白骨累铸的江山寸土,海晏河清之时,我不能挈心爱之人登高望远,难道要拘泥在青瓦红墙之间、争那一点荣辱吗?”
“你麾下的银甲军,尚有半块虎符掌握在内子手里。你只需要记得,是谁重塑了你的功勋,见利忘义的人是你们,薄情寡恩的人是你们!你们弃她、伤她,以怨报德,还敢大放厥词夸谈正道?”
“虞臻,你听好,本傅不认你这个舅子,高兴了,就赏你一隅江山坐坐,不高兴,当杀便杀,绝不手软!”
在虞府闹得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出门行去好几里,虞愔依旧能感受的南衡通身清骨里散发出的倨傲的怒意。
她一路无言,直至将临南府府门时,方才开口说:“南音,你要将体面从王氏身上讨还回来,我无力反对,权力更迭人之常情。唯有一人,王煦,他从始至终都不在权力的漩涡里,放过他,让他继续作闲云野鹤,画他心中的恣意山水罢。”
南衡正在气头上,闻言冷笑:“那个呆子,他心中所见才不是什么山水,而是吾妻。人非神佛,皆有欲念,世上哪有什么纯粹的山水郎?你为他求情,别是真的与他有什么首尾罢?”
他没有在开玩笑,箍在她腕子上的手紧的像一道枷,轩眉深锁,醋意大发的时候仿佛天地都惹恼了他。
越九日,刀笔吏翻出王岚在私邸、酒楼与当朝官员结党、忤逆、受贿分赃的实录,王岚落狱。二更不堪刑讯,生吞用作刑具的铁杵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