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之前忤逆了他的意思,坚持扶柩回乡,见令狐楚之前,李商隐始终有些发憷,怕他仍在生气。直到见到令狐楚,一颗高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令狐楚始终是那副慈祥儒雅的样子,亲切地接待了李商隐,嘘寒问暖一番,又要李商隐将别后的生活一一讲给他听。
李商隐便一一说起,当言及在故乡养病,替人抄文养家时,有些羞愧地涨红了脸。
令狐楚看懂了他的心思,深深地看他一眼,说:“和你一同入仕的子弟,现在多入了六部。你若那时不辞官,也与他们一样了。”
李商隐敛容肃立,道:“弟子愧对恩师的栽培。”
“你不是愧对我,”令狐楚淡淡地笑道,“你是愧对你自己。”
李商隐想说什么,但令狐楚摇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
“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有些事情,书本上没有写,也没有人教过你,但是已到了明白的时候——”
他顿了顿,目光如隼般望向李商隐,一字一句道:
“除了至亲,其他人之间的情义,只是利益的衍生物。没有谁天生就该为谁做什么事情。我栽培你,固然出于欣赏,也是出于自身的考虑。如果将来,你找到更好的出路要离我而去,我或许会怪你,但我一定会理解你。”
从未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李商隐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令狐楚,又听见他说:
“我知道,这样的话你现在很难接受。我也不要求你现在就明白。但是,你必须记得。”
“弟子会记得。”李商隐答应着,人却是木的。
令狐楚点点头,看着李商隐,面容又恢复了平素的慈祥宽和。他淡淡一笑,用最亲切的口气说:
“这些日子,你在长安散散心。我找人替你安排个闲职。”
“不必了,”李商隐谢绝道,“弟子还打算去应春试。”
“春试?”令狐楚微微皱眉,想了一下,说,“先不急,到秋试再说罢。”
“为什么呢?”李商隐有点惊讶。
“你照做便是。”
“还望恩师指明。”
真是倔强的孩子啊。令狐楚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看着李商隐,说:
“春试主考官崔郸,素恨党人。你去应考,他不会取你。”
“这有什么关系呢?”李商隐用清澈的目光看着令狐楚,“我不是党人呀。”
“你是我的学生。”
李商隐心中一凛,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没有了言语。有个不服气的声音藏在心底,竭力呼喊:这算什么呢,自己虽是令狐楚的门生,但只是跟令狐楚学文,从不涉及政治。之前的几次考试,令狐楚言及要帮他疏通关系,也被素来清高的他拒绝。可如今,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党人呢?
可是,他终究喊不出声。
“我知你委屈,但无法改变别人的眼光。”令狐楚似是猜到李商隐在想什么。
“弟子愚钝,但还是想去试下。”李商隐一横心,敛容拜道。
令狐楚笑笑,说:“随你。”
李商隐最终还是决定应春试。浪费的时间太多,他不愿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同时他天真地想,虽然主考官痛恨党人,但自己和那些结党营私的书生,终究是不一样的啊。
他在长安寻了一处客栈住下,每日苦读,通宵达旦。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在乎这次春试,也许内心深处,一直想向令狐楚证明些什么罢!
客栈邻房住的也是应考的书生,姓张名永。张永的家境应该相当不俗,车马用度,皆颇为奢华。虽然同为应考,但每日只见他外出寻欢,喝得大醉而归
张永虽然浪荡,为人却相当豁达。见李商隐生活清贫,便时不时有银物馈赠。而李商隐的随和深沉,亦相当对张永胃口。一来二去的,二人便熟了。数次深谈中,李商隐得知张永是济源一富商家的子弟,母亲早亡,父亲娶了许多小妾,家中一天到晚热闹无比,却很少有人把心放在他身上。在这样的环境中,张永从小便习惯了浪荡终日。李商隐隐隐觉得,张永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内心深处未必快乐。他心中有一个空空的洞,为了填满这个洞,他一直追逐着浮华。所谓功名,不过是他远行的一个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