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王袍沾着草屑,里衣沾着泥巴,长发乱糟糟披着,哪里都不像样。沈育居高临下,将比他矮半个头的梁珩打量一番,淡淡道:“是啊。”“殿下,先穿衣服。”贴身的侍人跪地,为梁珩拂去衣摆的草屑泥土,又为他理顺头发,束在脑后。沈育后来才知道,此人名叫信州,年纪比梁珩大上一轮,乃是从皇嫡子诞生之日起就被拨来伺候,陪着太子长大,比帝后还亲。梁珩依依不舍别了他的小雀儿,进书房,沈矜刚好喝完第二壶茶。“学生贪玩误了时辰,请先生责罚。”梁珩作揖赔礼,似模似样,只是脸上浑不在意的神情在沈育看来,已有了屡教不改的先兆。沈矜说道:“若是塾里的学生偷懒懈怠,确实是要罚的,玉不琢不成器。常言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若是不好好念书,将来如何能跻身庙堂之上,一展宏图?天底下的读书人莫不因循这个道理。”梁珩低眉顺眼听着。“唯有殿下除外,”沈矜又说,“殿下生来便在帝王家,读书人勤奋治学,只为替天子治理江山。天子是主人,士人是家臣,既已有家臣打点内外,又何须天子躬亲劳碌?自然是想玩便玩,想懒便懒。”这番话说得何其不对劲,连梁珩都能听出来。想他从前的夫子,不论是书馆启蒙,还是精舍讲经,乃至崔马谢三人,都说过不少训诫的话,沈矜却叫他“想玩便玩,想懒便懒”。沈矜:“然则天子是主人,庶民又是什么?”书房里没人说话,梁珩垂着头站片刻,才发觉沈矜是在向自己提问,想了想,答道:“庶民是家臣?”他虽不好学,却很机灵,套用了沈矜的前话作答。不料沈矜却断然道:“错了,庶民是过客。”“只有天子与他的江山共存亡。”在沈育看来,梁珩完全没听懂沈矜的意思,点头如捣蒜,却不知其所以然,之后听学也是,懵懵懂懂,一问三不知。沈育给他研墨,看他在麻纸边沿画了一只小鸟。沈育眼皮直跳,勉力克制自己一笔杆敲在梁珩脑门儿。及至今日毕,梁珩已不知打了几轮瞌睡,沈矜装作不知,宣布放了,梁珩立时醒转,欢欣鼓舞跳出书房,一溜烟消失不见。沈育心有不满,将他父亲看来看去。沈矜先发制人,说:“你陪太子攻书,怎么殿下都睡过去你也不提醒提醒?”沈育霍然起身,几步跨出书房:“我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年轻人,”沈矜慢条斯理,依旧用编绳系上书简,“毛毛躁躁。”梁珩在搞什么呢?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看早上那两只黄眉雀,木屐齿在回廊里叩出一串轻盈的回响,盛夏日仆下都在廊中乘凉,遮挡日头的竹帘随风起伏,走道里光影斑斓。“我的雀儿呢?!”黄门郎们见着梁珩,都有些尴尬,面面相觑。信州说:“殿下,雀儿在这里。”他将珠玉黄金做的鸟笼递给梁珩,梁珩没有接——一笼鸟毛与零星的血,两只黄眉雀撞得头破血流,鸟喙残破,已经没了生机。“这两只鸟忒也活泼,”一个小黄门辩解道,“可劲撞笼子,给吃的也不吃,水也不喝。”另一个说:“殿下莫急,咱再去捉两只来?”梁珩忽然问:“撞笼子,就是不想被关着,你们怎么不放了?”“我们怎么敢,这不是您亲自捉了关进来的?没得您允许,谁也不能放啊。”梁珩不说话了,信州观察他脸色,问:“殿下,您还要吗?”梁珩愣了半天,说不要了,转身要走,有人提议再给他捉两只活的来,这句话不知哪里点着了炮仗,梁珩回头大吼:“谁也不许去!”走出两步,又吼一句:“不准捉!”黄门郎们莫名其妙,谁也不知梁珩哪里起的无名火。梁珩转过廊角,当头撞上沈育抱臂靠墙而立。这么近的距离,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都听得一清二楚。“鸟死了?”沈育问。梁珩正在气头上,浑身刺都竖了起来,恶狠狠瞪着沈育。“和我有什么关系?”沈育两手一摊。梁珩愤然抹了把眼睛,走路像在冲锋。这人还会可怜两只鸟,沈育有点看不懂,荒唐太子会有这份好心?沈育跟着他:“你怎么不想想,是你自己早上起来捉鸟,若是乖乖来听学,也就没这档子事了。”梁珩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沈育道:“怎么不是一回事,一个人同一时间难道还能分身异地?你来听学就不会捉鸟,不捉鸟人家就不会死。”梁珩的脑子根本绕不过沈育,幸好他是殿下,可以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