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温凝想都不用想就拒绝。做交易,她和裴宥?她恨不得离他八丈远,还做交易,做梦还差不多!“劳大人费心了。”温凝挺直了脊梁骨,道,“燕公子谦和有礼,能言善道,甚得我欢心。家中的小公子更是粉雕玉琢,机灵可爱,我非常欢喜。我是诚心想嫁入燕家,至于嫁过去之后,是相敬如宾还是不欢而散,家父家兄都管不着的事情,就不劳裴大人关心了。”温凝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气压又落了下来。这场耗时颇久的对峙中,她只有两次明显地感觉到了裴宥情绪的变化。一次是她细细解释从前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沈晋,一次就是现在,她坚定地说想要嫁入燕家。裴宥好像是有点……生气了?这个觉知让温凝心下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一股滚烫的水,突然烫了她的心头一下。“裴大人,你该不会……”温凝不敢相信地看向裴宥。裴宥很适时地冷睨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眼,扯了下嘴角:“温姑娘好像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需要重复一遍?”温凝:“……”五官拥挤,半低不高,身无半两肉什么的……大可不必。“那……我先走了?”温凝试探地看裴宥。不知是不是阳光不再照入窗棂的原因,裴宥这会儿面色显得有些白,温凝一看过去,他便垂下眼眸,遮住了其中神思。他没答话,只又拿起茶盏,拇指轻轻地摩梭茶盏的边缘。温凝见他这个动作便知他在琢磨。他身上还穿着官服,可见是下了早朝,连衣服都未换就赶来这里。那是不是代表着,他所谓的“交易”,其实也是心血来潮,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么一想,温凝又想走。一旦裴宥想好了,可能就没有她拒绝的份儿了。裴宥想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下一刻,温凝便已经起身,朝裴宥简单福身,便再次往茶室门口走去。只是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裴宥说了一句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的话。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缨瑶死了。”-菱兰原本还站在茶楼门口等,可刚刚温凝出行有些招摇,很快传开了她便是温凝身边的婢女。她若守在茶楼门口,岂不是告诉旁人她家姑娘进了这大门紧闭的茶楼?即便要嫁人了,名声也还是要维护的。菱兰站了没一会儿,就去侧边的小巷里,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可等来等去,从辰时等到午时,两个时辰都过去了,居然还没出来的迹象。她正要出到正门去瞧瞧,刚到巷子口,顾飞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个烧饼。身为温府为数不多的大丫鬟之一,菱兰平日行事其实是较为泼辣的,当即横了顾飞一眼:“谁要你的烧饼!我家姑娘呢?你家世子……”适当地放低了音量,小声道:“你家世子到底找我家姑娘做什么?为何这么久还不出来?”顾飞无辜地望了望天。他哪知道。他们家世子有八百个心眼子,谁知道他今早问那赌坊掌柜几句话,就想到了什么,值了不上了,怒气冲冲就来找那温家姑娘。“不如你告诉我你家姑娘又做了什么能惹我们世子爷生气的事儿?”而且是能让他们世子爷气了大半个月的。菱兰等了一早上,心情本就不太愉悦,哼一声:“少自以为是了!我们姑娘都在议亲,马上就要定亲嫁人了!谁还稀罕惹你家世子爷?”“议亲?”顾飞正要咬烧饼的嘴定住,“定亲嫁人?”“对啊,你去长安街转一圈,全京城谁不知道我家姑娘今日要定亲了,以后跟你家世子爷再也没什么关系了!”顾飞耳边如有雷鸣。他总算知道!总算知道他们世子爷为何又冷又燥,面上如有冰山压顶,内里却跟随时都要被点燃的炮仗似的,日日喊那么多冰鉴才压得住了!“你真不吃?”顾飞把多买的那个烧饼再次递给菱兰,“别怪我没提醒你,里头……”他指指茶楼,“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他们世子爷憋了大半月的火,不到达成所愿,是不会让那温家姑娘出来的!-缨瑶死了。这四个字在温凝耳边炸开,让她全身都僵住。裴宥还在不咸不淡地继续:“一个半月前,缨瑶外出赏花,死在返程的途中。”温凝回头,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缨瑶死了?外出赏花的时候死了?怎么可能!上辈子的缨瑶在嘉和十六年,也就是明年年中被裴宥送到那个她住着的外宅。后来又随着她一道搬进了国公府,是裴宥名义上的“妾”。一直到嘉和二十年她通过缨瑶透露给她的宜春苑出逃,被裴宥逮回去之后,缨瑶也被赶出后院。,!但她一直是好好活着的。她怎么可能现在就死了?温凝只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窜到全身,让她几乎要发抖。“宜春苑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缨瑶无故死于非命,这两者有什么联系,想必温姑娘比裴某更清楚。”温凝脑子一阵阵地发麻。没错,宜春苑也没了。嘉和二十年还在京城屹立不倒的宜春苑,前阵子她过去的时候,的确是没了。“你确定嫁给燕礼,有朝一日再生变故,他能保你温府无虞?”裴宥闲闲地拿着茶杯,薄唇一开一合,目光凉凉地落在她身上。温凝扶着门框,就要抬出的另一条腿似有千钧。裴宥全都清楚。他将她盘了个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他不止知道她与缨瑶达成一致,在琉球王子的洗尘宴上挡酒,还知道那场洗尘宴,有人意图谋害温庭春。所以他才有此一问。“你是如何知道?”温凝五指扣在门框上,全然地卸下伪装,“琉球王子,是不是你想……”裴宥一声低笑,打断了她的后话:“如果是我,就你们在我眼皮子地下那点伎俩,你认为我会失手?”温凝收声。是的,不会是裴宥。裴宥当场就看出端倪,却只是上前试探一番。若是他要给琉球王子下毒,无论是缨瑶,还是温祁,都拦不住他。她收回迈出去的那条腿,转身,重新回到矮榻上,在裴宥对面坐下。茶楼外面,菱兰已经等得认了命,接过顾飞手里的烧饼小口啃起来。茶楼里,又开始煮一壶新茶。“我的确听缨瑶提过宜春苑,但并不知她与宜春苑有何关系。”温凝坐在茶桌另一端,太阳早已升到正上方,再不洒入窗。原本开着的窗也已经关上,显得她的声音轻柔,却也清晰。“你的意思是,那幕后之人看出缨瑶在洗尘宴上有意阻拦,认为缨瑶与宜春苑有关系,是宜春苑指使她这么做,因此一举毁了宜春苑,还杀害了缨瑶?”裴宥垂眸喝茶,闻言微微抬眉:“你觉得呢?”温凝抿唇。是了。就是这样了。缨瑶一个风尘女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做这件事。她一个闺阁女子,重生一回才知其中玄机,不可能怀疑到她身上。但宜春苑本就有自己的一些势力,以贩卖消息和拿钱消灾为生,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再合理不过。“你又是从何处得知会有人在洗尘宴上有人给琉球王子下毒?”裴宥喝了口茶,极为随意地问了一句。温凝防着他呢,马上道:“这是我的秘密,无可奉告。”裴宥勾起唇角笑了笑:“那你的秘密有没有告诉你,那人一次不成功,大可待你大意之时,再来一次?”温凝握拳。她当然想过这种可能性。如果那毒是冲着琉球王子来的,一次失手,大可以在他回琉球之前,甚至在回琉球的路上再次动手。可他一路平安地回去了。可见给他下毒,的确是针对温庭春。但她根本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地知道对方何时再动手。只能安慰自己,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尚未发生的事情,不若活好当下,届时见招拆招。“你到底想说什么?”温凝早不想再和他兜圈子了,“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裴宥却并不急。温凝一个早上都未动眼前的茶水,他不急不徐地将凉茶倒掉,又执起茶壶,给她重新倒了杯热茶。他倒茶的模样,端的是优雅好看,执壶的手亦是白皙修长,引人神思。但温凝内心正焦灼,只想快点跟他把事情都谈完,见他一副慢悠悠的样子,更觉心焦。好不容易深吸几口气,让自己沉着一些,裴宥一杯茶倒完,终于开了口。“你嫁入国公府。”他将那杯茶推到她跟前,顺势抬眸看入她眼底,“我保你温府无虞。”温凝的呼吸一时滞住。“你……”她舌头都要打结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裴宥幽幽叹口气:“第四遍了,温姑娘。”温凝腾地一下从矮榻上站起来:“不可能。”她疯了还差不多!嫁入国公府,那岂不是就此和裴宥绑定,又走回上辈子的老路了?那她重活这一次还有什么意义?!她本就坐得离茶桌极近,这一下站得又快又急,茶桌被她带得前移,桌上刚刚倒好的茶水也晃荡了出来。裴宥眯眼看了眼洒在桌上的水,继续低头喝茶,并不理会温凝说的那三个字。“你……你不是不喜欢我吗?”温凝顾不上要不要脸了,急道,“不是五官拥挤,半高不低,身无半两肉吗……你、你还要娶我?!”“你换个条件!”温凝皱眉道,“这一条没得谈!”裴宥仍在喝茶,浓墨般的鸦羽,被茶水的热气撩出几分湿润,妥帖地盖住黑沉的眸子。,!再抬眼时,眉眼寡淡,薄唇看来无义又无情:“温凝,你有什资本与我谈条件?”温凝愣住。“不嫁入国公府,你拿什么来与我谈条件?”裴宥睨着她。他坐着,温凝站着,只按方位来说,温凝觉着自己该高出裴宥一截的,可偏偏,他就是坐着,浑身都透着上位者的气势与威压。更何况……她的确没有什么资本来和裴宥谈条件。他拿不到好处,凭什么为她护住家人?温凝咬牙:“那为何一定要是嫁入国公府?一定要是嫁给你?”大概是光线变化的原因,裴宥的脸再次看来格外地白皙,他缓声道:“陛下要我娶昭和公主,我并不想娶她。”“那你就想娶我?”温凝一想到要“嫁裴宥”,就无法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裴宥眼神在她身上脸上梭巡一遍,扯了扯嘴角:“倒也不是那么想。”温凝长舒一口气。“裴大人,裴世子,你不想娶昭和公主,大胤多少名门贵女都盼着能进国公府。”裴宥松了嘴,温凝便没有那么紧张,软下语调与他讲道理,“我一个四品官员的女儿,哪够资格做你的正妻?更何况,今日燕家已经上门提亲,全京城都知道我要与他定亲,您看……多不合适?”裴宥睇着她。温凝继续道:“我看昭和公主温婉可人,又是中宫所出,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无论出身、品性、样貌,都与大人你再般配不过。你要不与她多处处?或者你再看看其他人家的姑娘,当朝无论哪位大人家中的姑娘,都比我要合适啊!”裴宥摩梭着手下的茶盏,悠悠望着她:“我倒觉得,没人比你更合适。”温凝呼吸一滞,好脾气又没有了。“那为何是我?”她冷着脸,“为何我最合适?”裴宥笑了笑。他这人不常笑,一笑便宛如一湾池水映入阳光,潋滟生动,波光浮荡。但温凝却知道,他发自真心的笑,少得可怜。越是笑得好看,那颗看不见的心越是黑得发光。果然,他放下茶盏,随意地翘起一条腿,姿态慵懒,神情随意,闲闲望着温凝:“一来,你糊弄我这许久,令我心生不悦,我总要找点事,让你也不痛快一把。”温凝:“……”“二来,你藏着那么多秘密,令我好奇得紧,你既然不肯说,我只能把你绑在身边,假以时日自能探知。”温凝:“……”“三来,你扮起倾心于我的角色得心应手,总归演了一年多,继续演下去应该不是难事?”温凝:“……”看来就是存心找茬!“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温凝转身就走。她的确垂涎裴宥的能耐,只要他想,无论今后温府再遇到什么,定能安然无虞。说不定她还能借着他的势,把那幕后之人揪出来。可要她嫁给他。做不到。“待我找到小雅,放你走。”温凝脚步顿住。什么意思?她回头。裴宥便又道:“你知我已有婚约,待我找到未婚妻,给你和离书,今后你想去哪里,想嫁何人,都与我无关。”哈。已有婚约?还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婚约吗?糊弄一下别人就算了,糊弄到她头上来了?温凝心中思绪万千,却克制着自己不在裴宥面前表现出来。“做给外人看的假夫妻而已。”裴宥微微抬起头,神色淡然地看着温凝,“你嫁燕礼预备了要和离,嫁我我也许你和离,于你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假夫妻?为了应付赐婚?温凝抓抓身侧的香囊。不可,裴宥这人的心机比护城河的河水还深,她可不能上钩。“婚姻大事岂容儿戏,恕我不能配合大人。”温凝冷着一张脸,义正言辞。裴宥又低笑了一声:“一个心有所属的曾绪,一个纨绔无用的秦羽,一个无权无势的燕礼,温姑娘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倒是慎重。”温凝知道他在讽刺她,冷哼一声:“我选什么样的夫婿,与你有什么关系?”“是与我没什么关系,只是眼下有更好的选择,温姑娘竟为一时之气想都不想便拒绝,难免令人遗憾。”裴宥拈了些茶叶,又开始慢悠悠地煮茶。温凝拽着自己的香囊,本该抬步就走,可脚下竟跟灌了铅一般。她很清楚,若不计较前世种种,裴宥嘴里的“假夫妻”又是真的话,他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除了温府未知的风险,还有一件可以预知、但她一直有意忽略的事情。嘉和十八年的宣平之乱。她此前也想过,宣平之乱之后云听楼是否还在,燕家是否还在。可上辈子她与燕家根本没有交集,去云听楼的次数也不多,完全没有印象了。她不知燕家能否应对宣平之乱,但裴宥,是宣平之乱最大的赢家。温凝另一只手掐了一把手心,想什么呢!,!万不可被裴宥的花言巧语糊弄住!“嫁入国公府后,无人干涉你的行踪。”裴宥又道,“你在府里做夫人也好,想出门做生意也罢,都是你的自由。”“另外,除每月的例银,每年,额外给你拨一万两,随你支配。”温凝耳边嗡嗡的。等等。这……这还是裴宥吗?他……他不该是一言不合就用权势威逼,比如她不听话就让爹爹日子不好过,给温阑找麻烦,给温祁使绊子的那种吗?他竟然……利诱?关键是,她这辈子还真是既爱自由又爱财的。她能自由出入,每年还给她一万两银子的话,一万两……温凝心里的算盘不由自主地响起来。如今酒坊已经盈利,浮生醉的生意可谓叫人眼红,但即便如此,每个月结盈也就百两左右,一年下来若能有千两收入就相当可观了。裴宥竟然开口就是万两!温凝觉得自己嗓子有点干,她承认,她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倘若裴宥像上辈子那样与她对着干,用强硬的手段逼她如他所愿,她一定头也不回地跑了。可他明明白白地对着她扔糖衣炮弹,她居然有些……心旌动摇。“那……那你若一直找不到那位小雅……”温凝提醒自己清醒一些,他的条约里是有坑的,“我岂不与你耗一辈子?”“三年为期。”裴宥倒干脆得很,“三年后若我还未能找到小雅,你我和离,还你自由身。”温凝清晰地看到自己心里那个小旗子,又摇了摇……三年,正好过了宣平之乱。“只做假夫妻?”“假夫妻。”“三年之后和离?”“三年之后和离。”温凝沉默。裴宥喝茶。不多时,新的一壶茶煮沸,茶室中再次充溢着咕咚的水声和清新的茶香。温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几乎盖过了翻腾的煮茶声。半晌,裴宥抬眼:“温姑娘,如何?”温凝舌尖抵着下齿,徐徐道:“如此优渥的条件,你为何偏偏找我?”“自然是因为……”裴宥抬眸看过来,清寡的眼底仿佛淌着一簇无声的溪流,“温姑娘对裴某没有非分之想,将来和离时不会招来麻烦。”温凝望着他,想在他脸上探寻是否有说谎的痕迹。可他一张脸平静无澜,眸子里亦是毫无波动,饶是她自认了解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仍旧看不透他这句话是真是假。“这么大的事,你……容我多考虑几日。”温凝瞥开眼,道。“一日时间。”裴宥撩袍站起身,掸了掸官服上的褶皱,“明日此时,我在这里等你。”他起身离开,只是抬步跨过门槛时又突然回头:“温姑娘,诚如你所说,如此优渥的条件,并不是非你不可。”“你可好好想清楚了。”他眉尾微抬,眉下那双眼里幽光沉沉,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背着两手,再不回头地离开。:()权臣的在逃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