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生了闺女,以后总归要出嫁,而且我们是外地过来的,没个男孩,总是难办。”美心推心置腹。刘妈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都有些落寞。同病相怜。
刘妈又问:“还散不散红鸡蛋?”按照风俗,生了孩子要给街坊四邻散红鸡蛋。美心为难:“哪还有鸡蛋,人都吃不上了,不过大老汤生儿子的时候散了,我们不散,常胜又该遭闲话,可实在是没有。”刘妈道:“我给你弄几个来,就是小点儿。”美心还没来得及道谢,刘妈就转头出去,一会,真弄来十来个蛋。的确小点。
美心望蛋兴叹:“人吃不上,鸡肯定吃不上,人吃不上就生女孩,鸡吃不上就生小蛋。”刘妈打趣,“生了孩子把眼也生拙了,这哪是鸡蛋,老家小河边树丛里常有的。”
“鹌鹑蛋?”
“鹌鹑蛋不带花纹的?”
“那只能是瘦鸡蛋,乡下鸡蛋,个头比城里的小。”
“是斑鸠蛋。”刘妈揭晓谜底。美心说你自己留着吧,回头你们家那口子知道,怪你擅作主张。刘妈叹,说我还不想擅作主张呢,行么?他一年到头出差,说是在外贸,是个好单位,可他不像老何,自己有个手艺,是做活的,他就是个在外面跑的,家里只能靠我一个人。话题太沉重。刘妈不给自己添堵,点到为止,又问美心有没有灰锰氧。染蛋用的。
“家里好像有一点。”
“我给你拿点来。”刘妈热心。美心说你怎么什么都有。刘妈说是东风化肥厂的朋友给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可不就是这样。”刘妈教育美心。
没几日。美心上班了。还是老岗位,拿着个大棒子和(huo第四声)酱油缸子。斑鸠蛋统共就十来个。大领导是要散的,小组长也得给,再给好朋友。下了班,兜里只剩两颗。到坝子上遇到刘妈,她也刚下班。刘妈在橡胶二厂做工。“给你一个。”美心追上刘妈,放进她兜里一个。“跟我还客气。”刘妈笑说。
“不怕我们家的霉气就收着。”美心说,“我留了一个,自己吃,光顾着散给别人了,鸡屎味都没雯到。”
“我跟你一样生女儿,谁看不起谁。”刘妈劝解。美心道:“还是不一样,你们家老张有哥哥有弟弟,大伯哥不是生了儿子么,你压力没那么大,常胜几代单传,非带把的不可,我问他,一天到晚单传,你要传什么,一穷二白有什么可传?他说他一手做皮草的手艺没得传。就他那手艺,哼。”
大老汤家的冷不丁从后头上来,远远地,她就瞅准了美心的小动作,她的厂子在美心的旁边,做味精的。美心小范围散鸡蛋的事,已经传到她耳朵里。她上前一步,从美心口袋里掏蛋。
探囊取物。一探一个准。美心和刘妈唬了一跳。
“搞什么!”美心不高兴。
“就等着你这红鸡蛋呢。”汤婆子嬉皮笑脸。
“给我,”美心说,“家里还有,回头拿给你。”
“小气,喜事还瞒着?”汤婆子故意挑衅。
刘妈搂了一下美心,“我这个给你,”又对汤婆子,“他汤嫂,本来我这只是美心要给你的,刚好遇到我,我又说有点饿了,所以先给我了,真不好意思。”
汤婆子拿出红蛋对着天看了看,“哎呀,生出来的娃子小了点,还少个东西,这蛋怎么比正常的也小呢,什么人什么蛋。”
“你……!”美心耐不住脾气。刘妈说算了算了,汤嫂,快下雨了,赶紧回去吧。汤婆子不理论,大踏步走,“一对不做窝的母鸡。”美心气得牙根痒。刘妈安慰几句,到岔路口,遇到家丽挎着书包回来。军绿书包。奶奶去北菜市找人弄到的。家丽引为至宝,恨不得天天挎在身上。在学校里,家丽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是早生几年,我也去抗美援朝。她还私自改名,我不要叫什么家丽,要叫抗美,于是端端正正在小本子上写:何抗美。
汤为民路过,喊了她一嗓子,“何抗美!”
家丽瞪他,她怕爸妈知道。“去!”赶鸭子似的赶。
刘妈感兴趣,问家丽,说汤为民叫你什么。
家丽故意鼓嘴,“烦人,瞎给别人起外号!”靠在刘妈身边,口袋里一个小突起,一摸,摸出来个红鸡蛋。美心是背着家丽染的,她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刘妈,我想吃。”家丽说。
美心呵斥,“不许胡闹!”
刘妈慈眉善目,“吃吧。”又对美心,“本来就是你家东西,孩子饿就给她吃,长身体呢。”家丽一听记住了。记仇。又是她妈妈搞鬼。有的吃不给自己女儿,给外人。
朝地上一磕,三下五除二,也不顾灰不灰的。囫囵个吞下。卡在嗓子里。家丽喘不上气,溺水般呼救。两个大人吓得连忙帮她拍背。斑鸠蛋,嘟,跳出来,在坝子的灰土地上滚了好几滚,到路正中,一辆驾车驶来,刚好碾在蛋身上。粉身碎骨了。
家丽心疼得掉眼泪。
“你就没那命!”美心恨铁不成钢。
落寞到家。常胜坐在院子里,抽烟。过滤嘴的没了。就抽烟袋。老太太打了个手势,让别说话。美心母女俩悄悄进门。老太太小声:“大老汤他们闹的,常胜不高兴。”
家丽顿时怒火中烧,冲出院子。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替爸爸报仇。
旋风般到大老汤家院子门口。两手一叉腰,家丽喊:“汤为民,你给我出来!”
汤为民探探头,看到了家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