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想没想过未来?”家艺问。
“不知道。”
“喜欢你的人那么多,我看你一个都不喜欢,你只是喜欢把他们玩弄于手掌中的感觉。”家艺抱怨。
“胡说。”家文否认。
“姐,你马上也要上山下乡了吧?”家艺问。
“走一步算一步。”家文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很多人不是也在那扎根了。”
家艺道:“话是这么说,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但现在不都回城做工了么。”
订桌前先算人头,粗算算,怎么也得六十个人。一桌十二位,得五桌,再留一桌富余的。免得太可丁可卯到时候难看。因此统共要定六桌。
商量好,常胜掏钱。春华饭店,老太太去订的桌。算了日子,年头,一九七六年一月十号,礼拜天。跟家丽、建国说了,他们都说好。
然后要下帖子。按照老理,提前一个月就该下好。眼见已经过十二月,时间紧迫,这日,家丽建国都回家来。建国从单位领了结婚请柬。一张对折的红卡纸,封面四个印刷宋体金字:结婚请柬。翻开,封二印百年好合四个字。
正文处空白,等待填写。
常胜自告奋勇承担写请柬的工作。一来,他以懂点文化自居;二来,他认为自己的字好看;第三,这也是一个做爸爸的人的幸福。美心把账本拿出来了。硬壳,黑面皮,这是全家最高级的一只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多少年来与这个家庭有关的数据。从后翻,第五页,是随礼的账,这些年婚丧嫁娶,什么时候,什么事,送给谁,送了什么,都“一本清账”明明白白。送出去的,必然要收回来。
美心看了看大女儿和大女婿,又对老太太说:“舍出去这么多年,终于能收了。”老太太看了看屋里头那些小的,笑道:“以后有的收呢,看来多生也有多生的好处。”
美心道:“是,如果只生一个,那就真是菜瓜打锣——就那一锤子了。”都在围着看,常胜握着狼毫毛笔,誓要写出漂亮的小楷。建国知趣,随口赞道:“爸,您这字快比上颜真卿了。”
常胜一挥手,“欸,颜真卿不革命,我不跟他比,我要学就向学习,不过学不来,人家那气魄,是伟人气魄,我就谢谢楷体字,端端正正写字,仔仔细细做人。”美心认为丈夫这话很高明,又教育女儿们。孩子们耳朵早听出老茧,但没办法,还要听。他是老子。在这个家有特权。
写到朱德启,常胜问:“老朱请不请?”
家丽道:“爸要是不喜欢,就不请,他和他老婆都是麻包里装菱角,里戳外道的货。”美心指着账本,道:“干吗不请,朱德启他爸死我们随了礼的,还有,朱德启老婆的妹妹结婚,我们也随了份子,该收回来了。”美心还有半句话没说。朱德启家的找她帮忙给燕子介绍对象,她趁机显摆显摆。人生风光的机会太少,抓住一个是一个。
老太太道:“挨边住着,别自己把自己孤立了,该请还是请,常胜,你写,帖子我去送。他们再怎么不讲理,也不会当面打我这张老脸。”常胜问:“写几个?”老太太说一个门头一张。没结婚的就不算独家独户。美心道:“那他们家占便宜了,三个都还没结婚,一张帖子,倒七八张嘴来吃。小玲突然插嘴,扳着手指头,数数,顶真,“他家只有五口人。”
美心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就是那一说,老五这会倒开始聪明了。”老太太劝慰,“一口饭的事,小孩不算人头,给吃饭就行了,写。”
写了一会,按账本上的名字抄,到刘妈了。自然要请。她丈夫去世何家给了一大笔。况且刘妈跟何家,是多少年的老朋友,虽然中间因为大老汤家有些别扭,但情谊还在。
“写几个?”常胜问。
“秋芳要不要单请?”美心看家丽的意思。
当着建国的面,家丽有些为难,建国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她和为民、秋芳的故事,如前朝往事,层层深埋。是不出土的文物。“要不算了。”家丽说。
“不见面了?”老太太反问。
“再怎么不愉快,礼数要周全,何况都过去了。”老太太有分析,“不但要给帖子,还得你亲自送。”
老太太说的有道理,不至于。她和秋芳之间,不存在谁抢了谁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彼此都应该释然。
写就写吧。
一会,写到大老汤。常胜大手一挥,“这个人就不要请了。”积怨太深。家艺却插嘴道:“爸,照我看,大老汤是最请的一个人。”
哦?奇谈怪论。一屋子都看老三家艺,愿闻其详。
家艺娓娓道:“要说有仇有怨,大老汤跟爸那难解难分,这个仇是结得很深。但越是这样的人,越要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让仇人看着你风光更舒坦的事,他越生气,你越得意。”
“万一他闹场子呢?”家欢问。家文笑说:“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闹武装部的场。”家艺接话:“二姐说得对,闹场子,得看是谁的场子,大姐夫的场子他敢闹?那就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众人哈哈大笑。家丽却有点犯难。她多少还是希望给秋芳和为民留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