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出年,街坊四邻又传开了,说何家老四瞎啦,何家老四瞎啦!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不敢给家欢看镜子。
锅屋,老太太和美心在煮肉。家欢意外受伤后,全家人在吃上一律紧着她,以期弥补她的心里创伤。
美心犯愁,“这以后怎么办?”
“人各有命,吉人天相。”老太太只能安慰。
“这等于是……有点残疾,”美心叹气,“本来长相就中等,脾气吧像男孩,再落个残疾,怎么嫁人?”
老太太嗔:“想那么远。车到山前必有路,端进去吧。”家欢出事之后,老二家文把小房间的床位让出来。家欢不愿意见人,就先躲在小屋里。
美心把烀好的酱肉端进屋,家欢一见到,就来个饿虎扑食。毫不客气。老太太稍后进屋,看到孙女这样狼吞虎咽,反倒有些心酸。坏了一只眼,才得到这个机会。
美心苦笑,“这一阵倒养胖了。”
吃完一盆,家欢抬头,“还有么?”
老太太予取予求,忙对美心,“把锅里那点再端过来!”
美心只好遵命。端过来。还没冷凉,家欢就生扑。三下五除二,消灭干净。
老太太道:“好了,这腱子酱牛肉也吃了,现在春也打了,你该去上学了。”
家欢立刻跑跳着缩回床上,“不去。”
美心着急,“你要在这小屋在这床上过一辈子?永远不见天日不见人了?”
“反正我不出去。”
美心拿出一只亲自缝的黑色眼罩,“戴上,遮遮光,一只眼看不清,另一只眼不是还行么,一点五的,我也跟老师求情了,你现在就坐第一排,上课也能听见,不读书怎么行,都疯传政策要变。”
美心生硬的劝说,让家欢更反感。她一动不动。自眼睛炸伤之后,她一直没从“自己是异类”的心理暗示中走出来。开学了,也不肯出门。
家艺探头进来,“老四,走不走?”
老太太说你先走吧。美心没办法,上班去了。开学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以至一个礼拜,家欢依旧如故。
家丽带孩子回娘家,也进屋劝,“老四,一辈子真打算这样了?”
“不要你管。”家欢脾气大得很。
家丽故意用激将法,“就算你想在屋子里待一辈子,爸妈也不可能养活你一辈子,老四,这是个意外,但你必须走下去,因为以后你还得靠你自己,你不去读书,不去做工,以后怎么办?大姐跟你说的都是实际问题,走出来,真的,你自己不在意,何必在乎别人在不在意?”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家欢一时就是走不出来。
“大姐,你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
家文这一向也不在家待。七七年春末,淮南小城里漂着各种消息,继续下放的也还有,但人少多了。也有招工的,名额不多,很多是照顾职工子弟。比如造纸厂就招了工。木材公司也招了几个。还有肉厂,电化厂,东风化肥厂……多半是田家庵东部的企业,那边是新的开发的地界,工业品种良多。每日,家文和个女同学一起,沿着淮河土坝子一路向东。先走到最东面的肉厂,然后往回走,一家厂一家厂看布告栏,如果有招工的信息,她们便立即报名。怎奈,这些厂子多半是内招。而家文她们的父辈多半在商贸系统,很难打进去。所以忙活了一阵,均徒劳。不过家文她们倒乐此不疲,从春初一直走到春末,眼见河岸绿草发芽,候鸟归来。陶情冶性。
这日,常胜为家欢闭门不出实在恼火。冲进屋,把她拖了出来,胳膊撞在桌子角,磕破了皮,流血。家欢也不哭,瞪着一只眼恨恨地看爸爸。另一只眼用黑圈布遮着,像海盗。
老太太惊喊:“慢点!常胜!你要杀人?!”
常胜口气软下来,“老四,是我不该买那个大雷坠,是爸爸不好!要不这样,你把爸爸的眼睛挖下来,爸跟你一样,行不行。”
老太太错愕,“这叫什么话,你真是她爸,她真是你女儿,一对糊涂蛋!”家欢滋哇哭了,跑回屋里,重重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