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正常往返于上海和淮南间。他和老范、家文的关系得到修补,只是每次回家,他越发觉得像回去做客。克思死后,卫国家那边的人家文更是无来往。只是偶尔在水厂路菜市,家文能碰到春华。春华还是装看不见她。她当然也看不见她。卫国不在了,也没有再走的必要。就那么打个照面,家文感觉春华头摇摇的,似乎有点帕金森。
赶在家喜生病这段时间,光明给了钱,家文操持,打算去电视台山给卫国立个碑。
只是年前又一阵平坟运动,坟地又乱了章法。家文想起那回是小健他们去平的坟,便打算找小健带路,明确卫国坟的位置。毕竟立碑是大事。错了位置对后代不好。可这么多年过去,家文和小健早断了联系,电话号码也没有。家文想来想去,给敏子打了个电话。
敏子接了,笑不嗤嗤叫文姨。
“你有你小健哥电话没有?”家文有事说事。
“喂?”电话那头,敏子似乎听不清楚。
“喂,”家文忽然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好半天,终于听清楚了。“怎么搞的该?”家文问。
敏子讪讪地,“电话不好了,前个掉马桶了,有时候听不太清楚。”
“那还不换一个。”
“没换。”敏子底气不足。她现在穷了。儿子留学花光了家底。
“你小健哥,北头那个,对,小健,他电话号码你要有就发我个。”
敏子连声说:“好的好的,你看我身体也不好,不然也就去了。”
“怎么搞的?”家文客气地问。
“心脏不好,走路都带喘。”敏子说。
“听说话声音还好,中气挺足。”家文说。
挂了电话,好一会,也不见敏子发号码过来。家文觉得奇怪,八成敏子又去这汇报那汇报,因为太多年没通电话,实在是新闻。家文不想等,又打电话过去问怎么还没发来。敏子连声说好好好,马上。一会,终于发过来。
家文打过去给小健。说了立碑的事,又让他带路。小健也没二话。约了时间,在山底下见面。
是日,家文和家丽约好一起上山。山脚下的路口,家文搀着家丽,远远地,有个电动车驶来,到跟前停住,下车。家文看了吓了一跳,小健老多了,又胖,也难怪,他原本就跟卫国年纪相仿,头发白了许多。小健叫了声文姨。又跟家丽打招呼。三个人一同上山。
小健走在前头,家文看他一条腿一点一点,好像是做事的时候受了点工伤。她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大兰子听她说到。到半山腰,指认了位置,三个人就下山,一路没有话,家文没问小云小磊怎么样,小健也没问光明如何,曾经在一幢房子下生活的人,早已被命运的大潮冲得七零八散,好多事情,不用问,风霜都写在脸上,瞧上一眼,已经了然于胸。办完事,下到山脚,家丽、家文不忘客气,说到矿务局附近小饭店吃个饭。小健说还有事,骑着电动车走了。
原本就是虚客套。他也知趣。在一起吃饭,说什么呢?说卫国?说这些年的变化?有什么意义。一切点到为止,云淡风轻。避免尴尬,也给彼此留了面子。
家丽对家文说:“老了。”是说小健。
“怎么能不老。”家文苦笑,“阿俩(土语:我们俩)都多大了。”
“出体力的,不容易。”家丽评价。
“所以北头那房子,我们也就不提了,给他住吧。”家文说。那房子按说有光明一份。
家丽说:“就当积德,那房子能干吗,卖不能卖,租不能租,让你去住你都不去,北头不开发了,成个死角。”
位置确定,家文便请了力工把从外地刻好的碑运到卫国坟头,搞好弄好,烧了纸,叨咕叨咕。拍了照片,发给光明。光明远在上海,看到照片,心中百感交集。
看碑上的日期,才赫然觉得,原来卫国已经走了那么多年。陈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算来算去,姓陈的也只有两个孃孃和他。考虑再三,他打算给大孃、二孃打个电话,知会一下立碑的事。他找智子要了号码。先给春华拨过去。不联系也有年头。
电话一通,刚问声好,只听到春华一声大喊:“我的孩来!你一个人在上海怎么办该?”
光明听了不高兴。有什么怎么办,求学工作,正常日子,无非是房价高企,生活艰难,你又帮不上忙,何苦大惊小怪。
再说立碑的事。春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忙着说自己的:“嗳,你看看,我也不会打电话,打不好手机。”意思是这些年没通电话不是不关心你,是不会打电话。光明听了好笑。多么荒诞的理由。人生前途,大家原本就是各走各路,没打电话,他并无责怪,也全然理解,这就是人性,人免不了自私,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编出一个“不会打电话”的理由来,未免太过虚伪。光明觉得无话可说了。
匆匆挂断,再给春荣打。她年纪大,性子又钝,聊了几句,始终对不上点,只能是交代清楚,作罢。
该说的都说完了。光明一个人坐在写字桌前,手机上还显示着卫国的碑的照片。不免发怔。他忽然觉得卫国走得早对他自己来说,也未必全然是件坏事。
掰开手机壳,里头压着张黑白一寸小照。是卫国年轻时候。他永远年轻。死的时候不过三十几岁。不必经历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