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的是陈述句,而并非疑问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人感到一阵寒毛倒竖。他现在的样子,真的跟昨天那个以为儿子去世而颓然晕倒的老父亲形象截然不同,让人摸不准到底哪个才是最真实的他。时至今日,方知意才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他这辈子连他的儿子都斗不过,当初又怎么会去妄想以卵击石?宋时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除了他自己放弃以外,大多还是“那个人”的功劳,可跟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几个月前,宋至诚无数次劝说自己收手,可自己那时只觉得厌烦,不仅跟他大吵了一架,还摔门而出,在夜店里厮混了一宿。那时的阿诚,心里面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对自己很失望?“方先生?方先生,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方知意恍恍惚惚地抬头,茫然伸手往脸上一摸,摸出一手心的水来,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如果方案失败,我和他都会死?”“会。”医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实情。“你怕了。方知意,阿诚都不怕,你凭什么怕?”“杜笙,你这样有意思吗?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怕’,是你觉得我怕了。能和阿诚一起死,我求之不得。”“方知意!你他妈就没有心!你想跟阿诚一起死,我家阿诚还不愿意呢!你知不知道,阿诚出车祸之前,他们说看到他笑了他笑了!”“他在笑什么?!”方知意突然从床上站起来,伸手紧紧揪着杜笙的衣领,眼神发狠,直直盯着他,仿佛一瞬间来了力量,也不似刚才那么虚弱了。宋至诚笑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要用自己的死亡来惩罚谁,顺便解脱他自己。他要惩罚谁呢?那只能是自己和宋时了。可是方知意还是无法想象,那么温柔爱笑的宋至诚,最后竟然会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他这是对自己有多失望?只怕,他直到那一刻,还认为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的发生。可是自己、自己明明收手了啊只是没来得及好一个来不及!方知意,你也好意思说!他慢慢放开抓住杜笙衣领的手,缓缓抬起来,对准自己的脸就是一巴掌,顿时,清脆的声音,就在整个病房中回荡。你就这么恨我吗?(3067)方知意觉得他很想哭,但是大概已经悲伤到了极致,他反而哭不出来了,只能愣愣地盯着他的手心,那上面有未干的泪渍,刚刚还打过自己的脸。此时的他,突然想起一句很俗套的话,“过往云烟皆可抛,最是珍贵眼前人”。如果连眼前人灰飞烟灭了,那自己守着那些钱,那些痛苦的回忆,也只能像傻逼一样蜷缩在床尾,自生自灭了。对,方知意,你就是傻逼。可惜这个傻逼,直到现在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傻在哪里。宋时最终叹口气,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了,给人的感觉,又和之前的“老父亲”一样了。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同意了。“我想见他。”“现在吗?现在不到探视时间……”“我就是想见他!立刻!马上!”“这……好吧。”几个医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最后由冯医生开口,“但是只有十分钟。”方知意点点头,没有表示异议,十分钟对他来说,已经够了。他只是想近距离地看看宋至诚。自他被送进icu起,已经过去一天了,可他还没见到他。他想他。方知意颤抖着双手,为自己穿上无菌服,戴上鞋套,跟在护士的身后,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宋至诚的床前。宋至诚的状况比昨天刚被推出来的时候好上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头上缠着一圈纱布,脸上都是伤,几乎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巨大的氧气罩扣在上面,还有胸前、手臂上,都连接着各种管线,缠缠绕绕的,搞得方知意都无处下手。他愣了很久,最后才在旁边坐下来,犹犹豫豫地抓起他没打点滴的手,想要贴在脸上,但是又想到似乎不能随便碰,又赶紧放下,只是目光依然不舍地在他的脸上流连着。方知意曾想过,如果见到了他,自己要说什么。他之前打了半天的腹稿,可是真的见到人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会傻傻地坐在那里,对着他默默流泪。方知意不是个爱哭的人,但他少年时的眼泪给了他父亲,现在的眼泪,却给了宋至诚。他坐在这里,在心里默默地描摹他脸部的轮廓,止不住地想,如果几个月前听他的话,两人远赴另一个国度,该有多好?可是那时候的方知意,一方面正陷入自己竟爱上仇人的儿子的恐慌当中,另一方面,他觉得他能赢。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他所认为的胜券在握,只不过是别人眼中一场荒唐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