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比史静言还要年轻许多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袍,袍子上绣了一只振翅盘旋的白鹤。史静言唤她“靖侯”。
来人正是当朝靖侯,贺雁回,她腰间正坠着那方代表靖侯身份的小巧金印。
他们在曲折的回廊下穿行,一路上赵齐都紧紧贴在母亲的身边,好奇地打量这个被称作靖侯的人。赵齐见过父亲后宫里各种鲜妍的女子,明艳得像花一样,可没有哪个似传闻中的靖侯这般,如同一棵挺拔的青竹。
那枚随着主人的步伐轻轻晃动的金印,在烛火中闪闪发亮,吸引了赵齐的目光。也许是因为这枚金印,让她和别人都不同,赵齐在心中想。但是此时的赵齐不知道,其实他也有一方代表荣王的金印,而且那个金印比这枚靖侯印要大上许多,也重了许多。
其实以史静言的年纪,做贺雁回这位靖侯的母亲,都绰绰有余了,可她仍然谦卑地问道:“靖侯远道而来,不知是有何要事?”她甚至已经无端恐慌地想,莫非是她的孩子就藩之事出现了什么变故么,还是陛下终究后悔了,不打算让她去荣阳。
在他们进入内厅,贺雁回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诏书之后,史静言的恐慌已经达到了极点。不过,如果贺雁回知道眼前的淑妃娘娘心中忧惧何事,一定会无奈发笑。事实上,这对于淑妃母子来说,不仅不是坏事,可能还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贺雁回想起在洛京看见的天子,仿佛老来失伴的孤鹤。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似乎将一位大权在握的天子压迫得不能喘息。她于临行前窥见几分天子蕴藏于心的不舍,乃至不忍。她甚至想,如果那样不舍、不忍,为何不让淑妃做皇后,让荣王当太子,光明正大地将一个皇帝能给予的最大厚爱赐给他们。
不过想到惊才绝艳的长公主,贺雁回又释然了,她想,帝王的私情终究是不能和江山社稷抗衡的,除非当今圣上想步他祖父的后辙,而现在的皇帝是经历过因帝王行事不正而引发的江山动荡的,他的皇位也来源于此,他自然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贺雁回还太过年轻,她甚至没有像她的师姐那样,吃过追求功名利禄的苦头。即使待她如母的老师故去,可还有一众护犊子的师姐,甚至天子本人就爱屋及乌,待她各种优容。她过了十来年的富贵日子,老师的弟子里,没有比她更轻松的,只要享乐便好。
她年纪轻轻,已经是大雍权贵中位列在前的靖侯,没有人会用世俗对待寻常人的标准来要求她。她不用像普通官员那样汲汲声名,也不用像别的权贵那样为了将手中的爵位安稳地传下去而绞尽脑汁。她可以选择逍遥一世,然后朝廷会在她死后将爵位收回,也可以像她的老师那样,也寻个弟子,将爵位传给她,前提是皇帝应允。
因此,她不懂,也不必去懂,皇帝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在所谓私情与大义之中百般筹谋,竭力求全。
史静言端详着手中这副诏书,似乎是因一时震惊而有片刻失神。诏书其实只说了一件事,从今日起,靖侯就是荣王的老师了。靖侯府邸在荣川,荣王的封地在荣阳,两地同属荣州,距离不过半日行程。即使两者的距离如此之近,史静言从未想过能与靖侯扯上什么关系,或者说,在大雍,几乎没有人能同靖侯有上关联。
皇帝不止长公主和荣王这两个孩子,为了储位之争,一干皇子皇女快斗成了乌眼鸡,不是没有人想过招揽靖侯,凭此一步登天,但他们都失败了。皇帝对靖侯可能比对他的子女都要厚待,毕竟皇帝要让他的子女们彼此厮杀,选出最强的那个去继承他的皇位,而对靖侯,他只期待这个孩子能在她老师的遗泽下平安顺遂。
贺雁回本人其实也相当有自知之明。和她的师姐们不同,贺雁回是她老师去焦南的路上捡到的弃婴,她不过长到总角之年,老师还来没有教授她许多学问便已经因病去世。相比师姐们和老师之间那种传道受业的模式,贺雁回和老师之间更像母女,光从她的姓氏就可以看出来了。
贺雁回承袭了老师的爵位,也可以说是继承了老师大部分的身后遗泽,但她不能再有更大的作为,这是朝堂上下对她以一届孤女身份荣封靖侯的默认事实。毕竟,她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当了靖侯,可老师的其他弟子能有今天的地位声名,皆是凭自己打拼而来。但是有时候,靖侯这个身份,即便什么都不去做,都足以代表了一些东西。这也是为何,陛下的皇子皇女锲而不舍地挖靖侯墙角,直到被皇帝严厉训斥的原因。
现在这个曾经被皇子公主们视为香饽饽的靖侯落到了已经成为藩王的荣王碗里,也不知远在洛京尚且活着的皇子公主们听说之后,会作何感想。
但皇帝也不是个意气用事的糊涂鬼,他诏书上说了,靖侯教荣王到十八岁,此后再无干系。也许真的得夸皇帝有先见之明,长公主登基之后,她那些可怜的兄弟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忧惧而亡,唯有远在荣阳的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平安活了一世,大概是荣阳的风水养人吧。
赵齐此刻有些不可置信,他在皇宫中所见的教授课业的老师,都是胡子飘飘,头发花白的老头,可眼前的靖侯,双眸含笑,年纪看上去比他大姐姐还小,毕竟他大姐姐,也就是长公主,神情永远威严凛然,看上去十分有压迫感。
他在母亲的催促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弟子赵齐,见过老师,问师安。”
贺雁回应了,身形眼见地放松了许多,她似乎顷刻之间就和史静言母子熟悉了起来,像在她的师姐们面前那样,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可累坏我了,我是一路骑马赶来的,比你们晚了一日,片刻也没歇,才在桐州追上你们。”贺雁回说起她来桐州的始末。
贺雁回本是赴洛京述职的,说是述职,其实也没什么可述,毕竟她身上其实没有正经官职,只是皇帝有年头没见她了,故而宣她入京看看。而且南蕃既平,她师姐也算功成,入京也是为了看望各位师姐。
荣王车驾离京,皇帝才突如其来一道圣旨,让她去给荣王做老师去。贺雁回本就是少年心性,得了旨便立即驾马来追荣王他们,快马加鞭才赶在荣王车驾脚前到了桐州驿站。刚到桐州驿站的时候,她风尘仆仆,如果不是腰间的靖侯印,驿站的官员都认不出这是当朝靖侯。
席间赵齐终究没忍住,问她荣阳的模样。贺雁回凝神想了想,只告诉他,“荣阳地处辽阔,大江穿过平原,夜晚的时候,月光都洒在江面上,两岸飘起淡淡的稻花香。”她忽然来了神,问赵齐,“见过洛京的朝凤楼么?”
赵齐点点头,很快又摇头。他说:“洛京的人都知道,朝凤楼是洛京最高的楼,我离开洛京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但我从来没有去过那儿。”尚且稚嫩的声音里有些遗憾。
贺雁回倏然一笑,她告诉赵齐:“朝凤楼上观洛京,仙人落下古棋局。这是王翰林在朝凤楼题的诗,因为从朝凤楼往下看,洛京城就像仙人落下的一张棋盘,那亭台楼阁就仿佛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她的目光飘向了遥远的荣阳,“朝凤楼是我的老师督建的,老师在此之前,已经在荣阳建了一座白云阁,白云阁比朝凤楼还要高,荣阳落在平原上,站在白云阁上可以将荣阳都尽收眼底。”
史静言温柔和蔼的看着这一对师徒的神情,终于有了波澜。她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她的齐儿会怎么追问。
果不其然,赵齐立刻期待地看向贺雁回,眼睛亮晶晶的。“真的么?白云阁在哪里呢?我能去看看么?”他没看见母亲的眼神变得哀伤而又凄婉。
“看不见啦,白云阁已经损毁在战火中。”当年雍朝内乱,南蕃犯境,竟长驱直入至大雍腹地,烧杀抢掠,荣阳百姓十不存一。高大的白云阁被南蕃人一把火烧了,逃难的荣阳人回到家乡,只看见白云阁的残瓦断梁。
贺雁回此时的神情有种奇怪的哀痛,尽管她嘴角带笑,连眉毛都弯起来。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态,言辞间都有几分轻快。她大概是想到自己那些仿佛无所不能的师姐了,她说:“但是老师有一群优秀的弟子,他们又在荣阳重新建起一座新的白云阁。现在的白云阁比原来的白云阁还要高,阁里总是有着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他们跑上跑下,跑来跑去,一不留神就长成了大人。”
贺雁回揉了揉她的小弟子紧皱的眉毛,还好听到后半截话,赵齐的表情明显又高兴起来。
“老师,白云阁是你建的呀?”赵齐好奇地问。
“不,是我的师姐们。”以贺雁回的年纪,确实不可能建起那座已经在荣阳屹立十年的白云阁,她是在新建的白云阁里遥望着平江,倏然间便长大的孩子。
老师过世后,她整日呆在老师曾住的屋子里,握着那枚对年幼的她来说,显得过于沉重的靖侯印,惶惶不安。师姐们在隔壁的屋子,她们商议着,要修建一座可以铭记老师的建筑。三师姐的声音透过薄窗,清泠得像穿过网纱的日光。“白云阁,我们重建白云阁。”
于是在荣阳城东,百涧渠口,原先白云阁的遗址上,新生的白云阁拔地而起。荣阳的百姓抬起头便能看见这座高楼,便能想到建了这座楼的贺师弟子,便能想起曾经,在荣阳的大小街头,也曾走过贺师无悔的岁月。
贺师名讳——重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