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玉颇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婆婆。
这个婆婆看着和家中林婆婆差不多的年纪,却不像林婆婆那么身体健壮,而且神采飞扬。她的头发很茂密,但已经完全白掉,在阳光下仿佛未曾融化的厚雪。老媪面容上有很明显的愁苦,身材也干瘦得如同老树的枯枝,只看她那高高凸起的颧骨,就知道这人一定饱经风霜。可这样的老人,居然还有一双温和慈祥,感觉像暖风一样和煦的眼睛。
老媪正用那双眼睛注视着贺重玉的“创作”,她问:“你的房子造得这么小么?”她指着那些粗细不一的树枝,“这样的房子造出来要给谁住呢?”
贺重玉不觉得眼前的老人有任何的挖苦或者嘲笑,她好像如同父母那样包容和蔼地注视、倾听。
贺重玉不是第一次到潮河滩这儿来了,她已经数不清来这儿多少次。也许是因为潮河滩上遍布了被风吹来的树枝,也许是潮河滩上有许多形状漂亮的石头,也许是潮河滩涂没有什么人烟,她可以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她偶尔也会看阳光洒在潮河上,金光荡漾,手中“小楼”的影子也被拉得老长,仿佛真的有座精巧的小楼在潮河滩涂拔地而起。
她曾趴在母亲膝上,心神却飞往潮河滩。她童言童语,声音稚嫩:“我要在大河边上,建一座和天一样高的楼,每天在楼里看太阳在大河的尽头升起又落下。”家人鼓掌喝彩。
她继续说:“我们一家都要住在楼里,所有人。那时姐姐招个上门女婿,生个漂亮娃娃,也一起住在楼里。太阳一次次升起,娃娃就慢慢长大了。”贺重华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妹妹,贺钦和叶蘅芷起初也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知道小女儿是从哪里听来“上门女婿”这个词,不过很快他们就哈哈笑开,说着“好”。
现在贺重玉也郑重地将那番话说给了老媪听。老媪闻言,只微微笑着,她指着那些在技艺高超的匠师眼中,堪称玩笑的一堆杂乱枯枝。
“你的手法还太粗糙了。你看这些树枝,大风一刮就散了,而且它们彼此穿插,塞得紧紧的,里面连只鸟儿都钻不进去,人可以住么?你平日里住的房子是这样的么?”
如果是寻常小孩儿,听见这一番过于直白的批评,可能就要嚎啕大哭了。可贺重玉却睁大了眼睛,她凝神望着老媪,把她的苦恼和盘托出。
“我看过这里的人家造房子,但只看见人来人往,刷一下那栋房子就造完了。那些散乱的木头、石头、砖块,居然能变成那么好看的屋子,风吹雨打,屋子也不会倒。可我自己拿着树枝和石头,只能做到这样了。”
贺重玉此时并不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房屋,是禁不起风吹雨打的,它们总是轰然倒塌,有时候连屋主都被埋在那废墟之下。
老媪温声道:“那是因为你并没有学如何造起一栋房屋。”
“学?我要向谁学呢?父亲母亲么?可他们只教过我读书写字。”
“哈哈哈,你的父母当然是不行的,他们也不会造房子,他们只用在房子造好之后住进去就行了。”老媪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狡黠,“这种东西,要和专门的匠师去学。”
“匠师?谁是匠师呢?那些给乡绅造房子的人?”
老媪眼中流露出一股明显的不屑:“那些人顶多能叫工匠罢了,真正的匠师能化腐朽为神奇,世间万物都在他们手中缔造出来。”
贺重玉似懂非懂,她问老媪:“我想去和最好的匠师学,婆婆你知道这世上最好的匠师在哪儿吗?”
“世上最好的工匠在洛京天子脚下,那些都是皇家的御用工匠。而最好的匠师是谁,身在何处,老身也不敢妄言。”
老媪忽然打量起这个乐此不疲地来到潮河滩涂“搭房子”的小孩儿,她弯下腰和小孩儿视线齐平,笑眯眯地问:“老身虽不敢自称什么顶级的匠师,却也懂些奇淫巧技,小家伙,你想和我学么?”
贺重玉还没回答,喜鹊就像个小炮竹似的噼里啪啦炸开:“你走开走开!我们家姑娘才不会和你学呢!我们二娘子可是县令的女儿,才不会去学你那些下五行的东西!”
贺重玉都没来得及拉住喜鹊,而且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下五行?她从未听过这个词,而喜鹊竟然知道。她觉得自己似乎太孤陋寡闻了,她认识的字比喜鹊要多,看过的书也比喜鹊要多,可还是有些东西是喜鹊知道,而她却不知道的。
贺重玉看着挡在她身前,声音都有些恶声恶气的小喜鹊,从她身后钻出来:“婆婆你住哪儿呢,我要怎么去找你?”
老媪却叹了口气,回答说:“不必了,小家伙,你的朋友说的对。”她慢慢地踱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