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替檀韫擦了额头上的汗,“你我一路相伴,你托着我,我拽着你,我们才一道走到了这里,说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差了,因为缺了胳膊只会痛一时,说你是我的阿弟,也不够,因为兄弟之间也有嫌隙猜疑,但非要说个子丑寅卯来,我当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红了,檀韫不知所措地给他擦脸,“崇哥……”
“在这世间,你是最懂我、知我,忠我、敬我,护我、待我最好之人,此中情谊,无需你我多说,更无惧外人挑拨。臣工们、奴婢们的风流韵事,我不管闲,但你不同,我免不了多叮嘱你,你要与人谈风月,可,你要寻人暖床铺被,可,你要娶妻纳妾,都可,但不是谁都能有这个福分的,我也看不得你在外头抹眼泪。”皇帝说,“你是我养大的,这世间谁都不许让你受半分委屈,鹤宵亦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檀韫从不白让自己受委屈,因他自小就是个小心眼儿,记仇,因老祖宗疼他宠他,七殿下纵他护他,因他手握权柄,从不把自己当个低贱的奴婢。无需陛下这般叮嘱,他也绝不会让自己在外面受委屈,可这样揉肠窝子的话,陛下鲜少说,他也鲜少听,这会儿一听,就有些忍不住了。
他想起了上一世死的时候。
“我疼……”檀韫扑进皇帝怀里,像从前无助、害怕时那样抱着他,好似不在乾和宫,还在寝殿黑暗的一角。他抱着皇帝,叫他殿下,崇哥,泣不成声,“我做了个好长的噩梦,梦、梦见您崩了,离开我了。”
“傻子。”皇帝拍着他的背,“人都是要死的?你们平日里呼我万岁,还真当我能活到万岁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若是遵循自然,我再如何也忍了,可您崩的时候那样年轻……”檀韫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肯出来,“翻了年以后,我夜里总是睡不好,喝了牛乳喝了药也老是梦魇。去青州路上,路途困乏,心里又操心案子,倒是容易困了,再有世子给我的药,有时为我弹清心曲子,睡得深了些,可是一回来,我又开始做梦。”他哭着问,“怎么办啊?再这样下去,我要把自己梦死了。”
“胡说什么歹话!”皇帝摸他的脸,老天,一手心全湿了!
檀韫难得哭得这样惨,皇帝心里着急,怕他哭坏了,但一寻思,怕是一直憋着更不好,如今大哭一场,诉说心思,倒是个抒闷的法子。
如此,皇帝也不替檀韫拭泪了,根本擦不完,只替他拍背顺气,安抚说:“都是梦,我不是好好活着吗?平安脉半个月一次,什么病症都没有。若不是死于病症,是被人害死的,那你说出来,咱们顺着线查探,若真有问题,先下手为强,他也就害不了我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要先下手为强,但檀韫不能也不敢告诉陛下,他可以对太后无情杀之,却不能让陛下背上弑母之罪,便说:“这些事儿要您来做,我还有什么用啊?”
“那可用处大了。”皇帝笑道,“等哪日久不下雨,就让你站在高处掉泪水,那可真是磅礴浩瀚,泄之不尽。”
檀韫红了脸,嘟囔道:“哭又不犯刑律!我难得哭一次,就索性把好几年的一道哭了,省时省力。”
“哭不犯刑律?那你把鼻涕粘在龙袍上,又是个什么过错?”
“哎呀好长一条……薛公公!”
薛萦赶忙进去了,见陛下再无怒容,檀韫却哭蔫儿了,不禁说:“哎哟陛下,孩子大了,可打不得了。”
“你不提,朕都忘了。”皇帝让檀韫解了腰带,把外袍脱下来,转头瞧着檀韫,“把以前那柄戒尺找出来摆在暖阁里,以备下次用。”
檀韫还在喘气儿,闻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能打孩子,棍棒底下不出人才。”
皇帝呵道:“说又不听,骂又不怕,只能打两板子了,否则一味放纵,孩子翅膀比城墙硬,不止要飞,还要掀风起浪。”
檀韫无法辩驳,只好转头瞧了眼薛萦,薛公公笑嘻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都怪我,嘴快了么不是?”
“怪什么,明明该赏。”皇帝说完,正在帮他穿干净袍子的檀韫哼一声,丢了半只袖子,转身就出去了。
皇帝冷笑一声,追出两步骂道:“猫崽子,有本事别回来,否则打断你的腿……老东西,你笑什么?”
“笑您刀子嘴豆腐心。”薛萦过去帮皇帝穿袍子,低眉顺眼地说,“檀监事和世子的事儿,您真不管啊?”
皇帝睨着他,“你有本事,你管去。”
薛萦笑呵呵地说:“您这话说的,您要真想管,还能管不住?”
“朕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事儿。”皇帝看着薛萦给自己系腰带,垂着眼说,“这两个孽障,想搞在一起,那就让他们搞去,图个一时欢喜罢了,总归不是嫁娶。”
龙阳之好不是稀罕事儿,可檀监事和傅世子,都莫说他们两的权利之大,势力牵扯之深了,就说他们两的身份,只要是传出去,必定朝野惊撼。薛萦感慨道:“您是真惯孩子啊。”
“又不是谋逆造反,惯一惯也没什么。”说起谋逆,皇帝想起檀韫说的那个噩梦,眯了下眼,“你去查一查驰兰手下的人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异动,比方说格外关注谁、提防谁的,做得隐秘些,驰兰既然不想让朕知道,朕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薛萦没有多问,应下了。
檀韫躲在偏殿整理仪容,让人打了水擦干净脸,这才出去了,没曾想尚柳来带了一人到殿门前,正是傅濯枝。
“世子?”檀韫惊了一下,立马示意尚柳来先不要通传,将傅濯枝引到角落里。
“怎么跟做贼……你哭了?”傅濯枝笑意骤失。
檀韫摸了摸红肿的眼皮,“先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时常梦魇么,方才与陛下说了此事,说着说着心里难受得很,没忍住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怎么爱哭的,哭的时候最怕有人安慰哄慰,这一下就止不住了。”
“傻子……罢了,哭出来也好,你总是闷着,指不定要闷出毛病来。”傅濯枝强忍住摸他眼睛的冲动,温声说,“我府里有雪玉膏,你挑个自己人,拿我的牌子去取。”
“拿热帕子敷一敷的事儿,别用雪玉膏了,再说了,”檀韫挑眼,“你先前不是说雪玉膏用完了么?”
傅濯枝不吭声。
“好了,不逗你了。”檀韫瞧着他,“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昨夜我宿在莲台,今早你又起得晚,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回来解释一二。”傅濯枝盯着檀韫,“陛下真的没有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