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米斯上了马车,放下玻璃窗,沿着史龙街缓缓走着,再沿着布罗姆顿路缓缓走着,这样到了家。到家的时候是五点钟。
他妻子不在家;一刻钟前出去的。在这样一个夜晚出去,外面这样大的雾,是什么意思?
他在餐室内炉火旁边坐下,门开着,心绪极端不宁,勉强在看着晚报。象他这样的烦恼,一本书是管不了用的,只有当天的报纸还可以麻醉一下。他从报上记载的那些经常性的事件上获得一些安慰:“女演员自杀”——“某政界要人病势严重”(就是那个一直疾病缠绵的)——“军官离婚案”——“煤矿起火事件”——这些他全看了,心里觉得宽慰了一点——开这张药方的原是最伟大的医生——就是我们自己的好恶。
快到七点钟时他才听见她进来。
刚才看见她莫明其妙地冒了雾出去使他感到十分焦灼;在这种紧张的心情下,昨天夜里的事件早已显得不重要了。可是现在伊琳回家来,她那派伤心的啜泣重又使他想起;他有点怕和她碰面。
她已经走上楼梯;灰皮大衣拖到膝盖,高高的皮领子几乎把脸部全遮起来,脸上戴了一条厚厚的面纱。
她也没有掉头望他,也没有说话。便是一个幽魂或者陌生者走过时也不会这样阒静无声。
贝儿生进来铺台子,告诉他太太不下来吃晚饭了;在她房里吃汤呢。索米斯这一次竟然没有“换衣服”;这在他有生以来恐怕是破题儿第一遭穿着脏袖子坐下来吃晚饭,而且连觉都不觉得,有好半天都在一面喝酒,一面呆呆出神。他命贝儿生在他放画的房间里升上一个火,过了一会,就亲自上楼去。
他把煤气灯捻亮,深深叹了一口气,就好象置身在房间四周这些宝物中间使他终于获得了心情平静似的。这些宝物全都一堆堆背朝着他;他径自走到里面最名贵的一张“开门见山”的透纳跟前,拿来放在画架上,迎着灯光。市面上这些时透纳很热门,可是他还决定不了要不要卖掉。他一张颜色苍白、剃得很光的脸在翻起的硬领上面向前伸出来,站在那里大半天望着这张画,就象在做着计算似的;他的眼睛里显出沉吟的神气;大约他认为不合算吧。他从架子上取下画,预备仍旧把来面朝着墙放着;可是穿过房间时,他站住了,他耳朵里似乎又听见啜泣声。没有什么——仍旧是早上那种疑神疑鬼的作用。所以过了一会,他在烧得很旺的火炉前面放上高隔火屏,就悄悄下楼来。
明天人就恢复了!他心里这样想。他好久好久才能入睡。
要明了那天雾气笼罩的下午还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们的注意力现在就得转到乔治-福尔赛的身上。
他在福尔赛家原是口才最幽默的一个,人也最讲究义气;这一天他整天都耽在王子园老家里读一本小说。自从最近发生了一件个人经济危机之后,他一直就受着罗杰的暂时保释,逼着他耽在家里。
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他出了门,在南坎辛登车站坐上地道车(今天大家都坐地道车)。他的打算是先吃晚饭,然后上红篮子打弹子来消磨这一晚;红篮子是一家很别致的小旅店,既不是什么俱乐部,旅馆,也不是什么上等的阔饭店。
平时他大都在圣詹姆士公园下车,这一次为了上吉明街一路上有点灯光起见,就选中了在查林十字广场下车。
乔治不但仪表安详,穿着时髦,而且还有一双尖锐的眼睛,所以经常都在留意着有什么可以供给他讥讽的把柄。当他走下月台时,他的眼睛就注意到一个男子从头等车厢里跳下来,与其说是走路,还不如说是摇摇晃晃向出口走去。
“唷,唷,我的老兄啊!”乔治肚子里说;“怎么,不是‘海盗’吗!”他就挪动着自己的胖身体尾随在后面。再没有比一个醉鬼使他更觉得好玩的了。
波辛尼歪戴着帽子,在他前面站住,打了一个转身,就向他刚才下来的那辆车厢奔回去。他已经太迟了。一个服务员抓着他的大衣;地道车已经开动了。
乔治训练有素的眼睛瞥见车窗里一个穿灰皮大衣女子的脸。原来是索米斯太太——乔治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这时他在波辛尼后面钉得更紧了——跟他上楼梯,经过收票员面前到了街上。可是这样一路跟来,乔治的心情却起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感到奇怪和好笑,而是在替他跟着的这个可怜的人儿难受。这“海盗”并没有喝醉酒,而是看上去好象在心情极端激动之下才变成这副样子的;他正在自言自语,乔治能够听得见的只是“天哪”两个字。他好象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上哪里去;可是他就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一样走着,一下子瞠着眼睛望,一下子犹疑不决;乔治原来只打算寻寻开心,现在觉得这个家伙太可怜了,非要看到底不可。
他是“受了刺激”——“受了刺激!”乔治弄不懂索米斯太太究竟说了些什么,刚才在车厢里跟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自己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想到她这样满心痛苦孤零零坐在火车里面,乔治觉得很难受。
他紧紧钉在波辛尼的后面——一个高大魁梧的身体,一声不响,小心翼翼地左闪右闪——跟着他一直走进大雾里。这里面有事情,决不是什么开玩笑!可佩服的,他虽则很兴奋,却保持着头脑的冷静,原因是除掉怜悯之外,他的猎奇天性已经被激发了。
波辛尼一直走上大街心——街上是密层层一片漆黑,五六步外就什么都望不见;四面八方传来人声和口笛声,叫人一点辨不出方向;忽然间有些人影子缓缓地向他们身边冲过来;不时会看见一盏灯光,就象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上出现了一座隐约的岛屿。
而波辛尼就这样急急忙忙地走进这片黑夜的不测深渊,而乔治也急急忙忙跟在他的后面。如果这个家伙打算把自己的脑袋撞在公共马车下面,他一定奋力上前止住他!这个被猎逐的家伙大踏步穿过街道,又大踏步走回来,并不象别人在这片黑暗中那样摸索前进,而是埋头向前直冲,就象他后面的忠心乔治在挥着鞭子赶他似的;乔治开始感觉到这样在一个被鬼迷了的人后面赶来赶去太别致、太有意思了。
可是这时候事情已经有了进一步发展,甚至于乔治事后想起来时,脑子里的印象仍旧很清晰。他有一次在雾里逼得停了下来,耳朵里听到波辛尼几句话,这才使他恍然大悟。索米斯太太在火车里面跟波辛尼讲的什么话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谜了。从他那些喃喃自语中,乔治了解到索米斯对于一个变了心的、不愿同房的妻子已经行使了对于财产的最大的——最高权力。
他随意涉想着这是什么一种滋味,得到的印象很深刻;他能多少揣摩出波辛尼心头的剧烈苦痛,以及性欲上的惶惑和震骇。他心里想“对了,的确有点吃不消。难怪这个倒霉鬼要气得快要发疯了!”
他捉到他的追逐物坐在特拉法尔加方场一只石狮子下面的长椅上,这只狮子是个丑怪的斯芬克斯,跟他们两个一样迷失在这黑暗的深渊里。波辛尼一声不响,呆若木鸡坐着,乔治耐心耐气站在后面,耐心中还夹有一点古怪的友爱。他这人并不是不懂得分寸——礼貌他是懂得的,所以不容许自己插入这出悲剧;他等待着,跟他头上的狮子一样不作声,皮领子紧包着耳朵,把冻得通红的两颊完全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讥刺而怜悯的神气呆望着。许多做完一天生意回来、上俱乐部去的人不绝地打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的身形就象蚕茧一样裹上一层白雾,象鬼魂一样在眼前出现,又象鬼魂一样消失掉,后来连乔治也忍不住了,他的奎尔普式的幽默忽然冲破了自己的怜悯心,渴想拉住那些鬼的袖子说:
“喂,你们这些家伙!这种好戏不是天天看得见的!这儿的一个倒霉鬼,他的情妇刚才告诉他她丈夫做的一件好事;过来,过来!你们看,他受了刺激呢!”
他幻想看见那些鬼张开大嘴围着这苦痛的情人;想到其中可能有一个体面的新结婚的鬼,由自己的甜蜜心情从而体会到一点波辛尼现在心里的滋味,于是咧开嘴笑了;他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的嘴越咧越大,而雾气就一直朝他嘴里灌。原来乔治满心瞧不起的就是这些中等阶级——尤其是结了婚的中等阶级——这是他这个阶级里面那些放浪不羁、讲究义气的人最突出的地方。
可是连他也腻味起来了。他原来的打算并不是这样老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