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璎珞主持的紫虚观,和感业寺一样,也座落在禁苑里。每次开女学社,所有参加者都得出城进苑,路途遥远,讲论时间长些就会赶上夜禁,当天回家困难,所以紫虚观里也长年备有客院客房,供人留宿。
侍中魏征与秘书丞苏亶是通家之好,两家夫人女儿如在女学社里留宿,魏叔玢必要和苏令妤同榻,两个少女晚上说些知心的悄悄话。说起来……紫虚观主柴璎珞的婚史,就是苏令妤某晚聊天时向她讲述的呢。
忘了是谁先提起“听说皇后也要来女学社听讲论顺便选太子妃”,当时还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苏令妤,笑说“上真师助皇后选妃不知是什么心情”,见魏叔玢懵懂,又说:“上真师原本是内定的大唐太子妃,你不知道?”
魏叔玢确实不知道——后来想想她就明白了,事涉前东宫太子李建成,她自己家里,是对这些事颇有些忌讳的,所以没什么人会跟她说。
苏令妤本也不是爱传闲话的人,禁不住魏叔玢一再好奇追问,在枕上压低了声音,向好友娓娓道来:
“太上皇的元配窦氏夫人,如今追封为‘穆皇后’的那一位,去世得早,没能等到建唐开国。大致在她去世前一二年,她亲生的第三女——也就是后来的平阳公主——回娘家生产,生的就是头胎女儿柴璎珞。就这么一个亲外孙女,窦夫人自然喜欢得不行,那时太——前太子建成的大儿子也有四五岁了,窦夫人就做主给两个孩子定了亲,要外孙女做唐国公家冢孙妇。”
这等亲上加亲的事,当世甚属常见。魏叔玢刚刚会意,又觉得不对:
“前建成太子的大儿子,怎么会开国前就四五岁了?我之前听说,武德九年宫变后被斩杀的十个小王子,最大的才不过九岁呢?这年龄对不上啊。”
“前太子开国时年已二十九,你想,那年纪了,又是唐国公世子,之前怎么可能还没娶妻生子?”苏令妤娇柔的声音里有着悲悯,“说来也是人间惨事。太上皇和当今天子在太原起兵,前太子只带了四弟前齐王,从河东老家私逃到太原,其余家眷全被隋官抓住送京。太上皇举兵一路克难,攻打这长安帝都时,长安守将卫玄骨仪阴世师等人,为表对隋忠心、坚将士守城之志,将太上皇幼子弱孙一并在城头斩杀,连李家女眷也没放过……”
魏叔玢打个寒颤:“幼儿女眷都杀了?”
“是啊,乱世人命如草,谁还管什么律法!”苏令妤叹道,“前太子几个儿女,正妻姬妾,那一回全没了。太上皇本来想按追封三郎五郎的仪制,也给几个可怜弱孙封王,倒是前太子力辞不可,说了一通年幼未成人惹祖父伤怀不孝等等道理,从此只当那几个儿子未生过。柴家小娘子的婚约自也没了。后来前太子又纳了如今的郑娘子为妃,武德二年生子,太上皇欢喜得很,又是这给长子长孙取名‘承宗’,又以龙兴之地封他‘太原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期以皇太孙待遇了,将来要传大位给他的。”
“柴家小娘子,又许给了承宗太孙?”魏叔玢问。
“不错。大唐开国,平阳公主在关中起兵响应,立有大功。因她是女流之辈,建朝后只能封公主多赏金帛,不得再一展才具,她常自郁郁,又是正妻元配唯一的亲生女,太上皇对她也加意宠爱。柴家小娘子虽比新太孙大几岁,可是越长越伶俐俊俏,日日承欢外祖父膝下,谁看都觉得未来的大唐皇后非她莫属。没想到这一桩婚约续订没有多久,承宗太孙只长了两三岁,就……一病而殁。”
“啊,”魏叔玢呆了一下,“连接两次……这该有忌讳了吧?”
“是啊,”苏令妤叹道,“柴家小娘子也是可怜,她又有什么罪过?可自承宗殁后,说她命格太硬是克夫白虎精的话,就在宫内宫外流传开了。前太子那时也已生了数子,承宗没了,下头最大的儿子是安陆王承道。但承道不是正出,郑妃生的河东王承德排行靠后,将来建成继位,太子该是皇后嫡子承德才对。那跟柴家这婚约还要不要续,续给哪个儿子,几年间一直折腾不清……这就到了武德后几年。”
一提到“武德后几年”,苏令妤先住口,轻轻咳嗽了两声。魏叔玢明白她的顾忌:武德后几年,太子建成、秦王世民、齐王元吉这三位年长皇子,分府争斗,势同水火,朝廷大臣也被逼得各自选边站队,政局纷乱如麻,一举一动都能惹出风波来。
“柴小娘子的生父柴驸马,多年征战、声望卓著。武德六年,平阳公主又不幸年轻薨逝,太上皇和她几位同母兄弟都十分痛惜。前太子若毁了与柴小娘子的婚约,于情于理于势,都不合算。”苏令妤叹一口气,“那时又传出秦王妃私下为长子——现太子承乾求婚柴氏的流言。东宫那边一着急,定下为安陆王承道续亲,也就还是建成的长子来娶平阳公主独女。这婚约听说也经过了太上皇点头,但毕竟忌讳多了,一直都没正式下定过礼……就到了武德九年。”
武德九年六月,太子李建成的庶出长子也好,正出嫡子也好,反正都被他们的二叔李世民一锅全烩。柴璎珞第三次克死未婚夫,三次全是大舅建成的存世长子。
“然后柴家小娘子的婚约么,还没算完。”苏令妤摇了摇头,“武德末贞观初,国内动荡,突厥人长驱直入打到长安城外,前太子旧部各地蠢蠢欲动,民间又有流言各高门大族要拥戴太上皇复辟,连年天灾,饥民流散——反正是内外交困。那几年柴驸马是掌着禁军的左卫还是右卫大将军,今上刚登基不久,加意笼络,大内就传出消息,天子要把柴家外甥女许给长子承乾,册为皇太子妃。”
魏叔玢已听得呆了,万没想到那年轻的女道士竟经历过这么多次许婚求嫁风波。苏令妤轻轻叹息:
“平阳公主和秦王都是窦太后亲生,带在身边一起长大的,姐弟俩本就亲近。秦王隋末在京娶妻长孙氏,平阳公主曾出大力,也与长孙妃十分情好。开国之后,东宫的郑妃等都是新纳,与平阳公主不很相熟,两家又早早订亲,公主不好带女儿老往东宫跑,倒是去秦王府串门更多。秦王与长孙妃自也喜爱小外甥女,所以武德末年,一传出秦王要纳柴小娘子为儿妇的消息,东宫立时就信了。那消息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否则到贞观年,秦王已登天子位,为什么明知柴家一娘已连克三夫,却仍要嫡长子娶她?”
“今上……不大相信什么命格克夫的说法吧?”魏叔玢只能这么想。
苏令妤摇摇头:“灾疫乱世,再怎么不语怪力乱神,对这种事也是忌讳的。太子乃是国本,哪能用来冒险?那定婚消息也就传扬了一阵子,后来听说倒是柴小娘子——贞观元年她已经十四五岁啦——自己向天子皇后固辞这婚事,又坚请出家入道,还闹出了事来,最后太上皇和天子都允准其请,给她发了女冠牒,还将禁苑中的内道场紫虚观给她主持。”
“原来如此,”魏叔玢点头叹息,“那么将柴家小娘子纳为皇太子妃的动议,自然也就取消。太子的婚事,一直耽搁至今,皇后倒要上真师来帮着选择儿妇,也是难为她了……”
当时她和阿妤在夜间床榻上喁喁闲聊,都只当那是遥远的别人家故事。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宫中令旨下来,竟然是选中了苏令妤为皇太子妃。
自那之后,魏叔玢也没再与苏令妤见过面,只随着母亲在东宫大婚入贺时,远远望过一眼。那个被繁复翟衣和花树冠重重压覆的苗条身影,与她心目中留存的好友模样毫无重合之处。
东宫大婚后不到一个月,前太子李建成遗下的长女也自出嫁,却在婚礼上生出这场惨祸。柴璎珞不但“克死”了自己的三个未婚夫、大舅的三个长子,这下连大舅长女兼大弟新妇也一并“克死”了。
而今魏叔玢就躺在这个白虎精身边,听着她深沉悠长的呼吸声,却只觉得安全温暖地被保护着,终于也朦胧入梦。
第八章附注:
关于李建成的婚姻和子女问题,这里大致说下。
李建成武德九年死于玄武门之变时,年龄是三十八岁,那么倒推回去,李唐开国时,他二十九岁。他是隋唐国公的嫡长子继承人,在这个年龄,几乎肯定已经结婚,而以当时贵族男子多蓄姬妾的风气,也很难想像他还没儿女。
但是正史里,他的儿子出现得很晚。《旧唐书高祖本纪一》:(武德三年六月)封皇子元景为赵王,元昌为鲁王,元亨为酆王;皇孙承宗为太原王,承道为安陆王,承乾为恒山王,恪为长沙王,泰为宜都王。——其中李承宗、李承道是李建成的长子和次子,而在此之前,武德元年开国时,李渊早把自己家的远支宗族、已死庶子等都封了个遍。如果那时候李渊有亲孙子,基本不可能略过去不封王等两年再说。
由此推断,李建成的入籍儿子和李世民的儿子一样,都是李唐开国后才出生的。至于他女儿们的出生时间,目前已知资料只有他次女李婉顺的墓志,生于武德五年左右,那么李婉顺唯一的姐姐也很可能是入唐后才生的。
李建成的正妻郑观音,她墓志记载也是李唐开国后才进入东宫,而不是象长孙皇后那样在隋就与李世民结婚。墓志原文:我高祖或跃在川,潜表讴哥之运;隐太子长男居震,将膺储副之隆。席雁所归,河鲂是属。妃言容早茂,促幼齿而升笄;萝茑方滋,引轻轮而耸御。嫔于大国,时惟二八之年;嘒彼小星,且流三五之咏。
所以这就奇怪了,李建成的妻子儿女都是李唐开国后才有的,那他二十九岁之前难道出家当和尚了么……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李渊太原起兵时,他很多亲戚宗族都被隋朝官员守将抓了起来,这些“反贼家属”有一些是被杀了的,比如李渊的第五子李智云。李建成的正妻儿女,也在这个时候全部死了。妇女小孩的命不重要,又有众所周知的原因,所以他们没在文献中留下记录。
再多说两句,按当时的通行法律,主事官员这么干是不合律法的。当时人们就算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要诛连满门,也只杀与主犯关系最近的成丁男子,幼儿和女眷都只是罚没为官奴婢。举个例子,当时杀了李渊亲人还刨他家祖坟的一个主政隋官叫阴世师,在隋书中有传。李渊攻入长安后,报复性灭了阴家,但胜利者有条件讲风度,阴世师的女儿和一个幼子阴弘智就没被杀,籍没为奴进了秦王府。阴氏为李世民生下第五子李祐,阴弘智后来也一度做到“尚乘直长”的职事官,以皇子舅舅的身份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