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在他全神贯注于别处的时刻,简明才敢放心大胆细细端详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想太多,可眼前这个人是真令她心动,在这样落在泥沼里狼狈不堪的日子,只有他肯赞美她,鼓励她,爱护她。应该一直一直自我催眠,这只限于一个医生对病人的好,否则一旦放肆,满池春水凌乱,怕是会闯下大祸。正思量间,医生的目光,从腕表那儿移过来,对着她的。
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都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儿,都知道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对方,那代表什么,尤其凌励指尖上感应到的,简明加速的脉搏,他能想象到眼前这具身体左上方的心脏在用什么方式跳跃着,甚至,凌励相信他们的丘脑下部性中枢的神经细胞已被激发,生物电流正以每小时400公里的速度奔驰,苯乙胺随血液流遍全身,演变出象谁敲击琴键的节奏,琳琳朗朗,出神入化……奈何他的对象是简明。
简明嘴里吐出几个字,“吊糖水太煞风景了。”
“什么?”凌励声线柔的中人欲醉,他捏着简明脉搏的指尖探向她的指尖,以为这句话里藏了什么爱的密语或玄机,但简明同病房的37床,一位风度十足的革命老前辈道出个与他意念南辕北辙的真理,“好容易低了一回,还不赶紧吃点儿好的?吊糖水,煞风景。”话音未落,刷拉拉打开一纸袋,香气扑鼻,桂花糖炒栗子。简明那小眼神儿就亮了,不动声色,她的指尖从凌励掌中溜走,奔糖炒栗子而去。
37床煽风点火,“这种时候,应该果断来点巧克力。”
凌励有种认知,这是合伙欺侮人啊,问,“是不是太不把我放眼里了?”
这回连38床那糖尿病伴着高血压还打算要孩子的病患一起算上,投票表决,“我们要求低血糖时候巧克力入药。”
凌励暂且死心,估计,今天他在简明这儿,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了,站起来,玩笑一句,“好,我帮大家跟院方打个报告好了,下次你们低血糖,咱们吊巧克力……”撤出病房时,见简明认认真真选栗子中。
还是闹哄哄的走廊,有个当爸爸的训正值花季年龄便得了糖尿病的女儿,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禁不住嘴,早餐瞒着老爹,三个油墩子下肚,血糖飙到老高,当着众人面,小姑娘都快被训哭了。凌励振作精神,过去劝,“好了好了,别发脾气,是我们教育的不够,患慢性病谁都不愿意,但过日子就是场修行,谁都不知道啥时候面临考验……”
简明吃了一个栗子,躺下,阖目休憩,听凌医生在走廊里舌灿莲花夸夸其谈……不,高山流水句句珠玑……
“可能对有些人来说,考验来的太早了。但这并非全无好处,因为这代表你们比其他人提前知道该如何对待疾病,与之相处。如果我们不能摆脱慢性病,与其敌视它怨恨它,不如了解它,善待它,终究会发现,可能它比我们的家人朋友更忠诚,它不会背叛,不会嫌弃,不会抛弃,还会鞭策我们,让我们不要随意消沉颓废随意放弃,与病相伴,这一生将永远有事可做,很难寂寞。所以,我们今后的生命里,要不断努力,与它心平气和,相依为命。放心,会有人帮助我们,在了解疾病之前,我们首先要了解我们的身体。简单来说,导致生命枯竭的众多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氧气,而得不到足够的氧气是因为得不到足够的血红素,就是一种携带氧气的蛋白质,当我们的血糖过高时候……”
与病为伴,相依为命,简明感叹,要抱持什么情怀的医生,才会说出这样的句子?还以为,人活到一定年纪,就失去这样的情怀,像罗世哲。
简明记得第一次见到罗世哲的时候,她菜鸟新丁,经济学院有个活动,学中文的简明被学姐拉去凑热闹。那会儿罗世哲在台上做个演讲,开篇竟然是,有个漂亮姑娘,白天是白领,晚上去夜总会挑艳舞,晚上跳艳舞赚到的钱刚够她来回夜总会打的的费用。罗世哲那冷面判官的脸对台下众学子静了静,洞悉所有,轻轻道,“不,这故事跟酒后乱性没关系,跟推动艳舞事业的发展没关系,跟爱情也没关系,就是想抛砖引玉地说明,赚钱和消费对经济起到的作用……”
台下轰然大笑,罗世哲巍然不动,从最小的一元钱消费讲起,到一百元,一千元,一万元以此类比。那时那刻,简明对他一见钟情,从此后日日想法设法往经济学院研究生楼那边晃悠。
可是后来,日子叠加,婚后的她,再也没听过他用那样的方式阐述过他的专业。也问过,怎么现在文章写的那么八股,没情怀了?罗世哲笑她傻,谁能保持情怀不变?年纪大了,成熟了,自然八股了。
谁能保持情怀不变?或者凌励可以。柔和,宽容,宠爱,生动,温暖,靠近他,象靠近冬日顶楼上,正午时间的阳光……简明睡着了,迷迷糊糊,耳边回绕的是谁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简明后来被护士叫醒,她给简明撤掉挂在身上如bp机般大小的胰岛素泵,小姑娘眼圈通红,明显刚哭过,简明心情复杂,“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护士摇摇头,“别这么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主要是你没事儿就好。”
简明很沮丧。这都不算完,傍晚,米莉来找,给简明送来一套注射胰岛素用的针和药剂,同时打听,“106不,36床,凌主任中午跟你一起在露台上吧?”
简明真的压力好大,还有什么状况吗?谨慎起见,就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