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又说了一会,老姜告别回去的时候,杭柳梅已经哄着孩子睡着了。
两人思来想去,趁着孩子没醒来的时候走了。回敦煌的路上,杭柳梅不时流泪。直到了柳园的时候她还在对老姜说,再往前走就要回莫高窟了,咱们掉头就来不及了,我们还是把孩子接回来吧。
老姜摁着她的肩严肃地说:“小梅,可以,但咱们得想好了。要是接,那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咬着牙自己带,再也不想送出去的事。我都听你的,可咱们不能再反悔了。”
杭柳梅在车站坐了半晌,站起来对老姜说,走吧,回敦煌。
再见到孩子就是一年之后。杭柳梅和老姜回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问邻居,说出去赶集了。他们也跑出去,在半道碰见父母和儿子。这么小的孩子一天一个样,更何况他们一年没见,简直不敢相信在母亲怀里那个又黑又胖的男孩是自己的儿子。他两岁的年纪足有三岁的身量,挂着鼻涕,穿了条绒线开裆裤,看见杭柳梅和老姜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奶奶指着杭柳梅和老姜对他说:“这是你爹你妈啊,这孩子傻了,咋不叫人呢!”
他抱住奶奶的脖子转过身去不看他们,奶奶拍了他屁股一下:“太久不见,认生了,这小没良心的。过一会就好了,这娃性格好着呢,和咱村附近这一片的都混熟了。”
回到家,奶奶要把他放下来,杭柳梅跟在旁边展开胳膊:“让妈妈抱抱吧?”
他还是不要,落地以后自己跑去玩了。
但杭柳梅去水缸舀水,他远远看着;杭柳梅坐下摘菜,他凑到旁边;杭柳梅要去上茅房,他都想跟着。还不到半天,他就想起了他们,成天粘着他们。
可惜杭柳梅和老姜放假也只能回来几天,等到要走的时候,儿子哭闹不休,杭柳梅咬着牙离开,上了火车才发现刚才一直紧紧攥着手,掌心留下一排指甲印,把掌纹都弄乱了。杭柳梅的肩上还有儿子的泪痕,她又忍不住哭了。
这次回敦煌以后她就动摇了心思,又一年过去,杭柳梅告诉老姜,孩子快三岁了,接回来咱们自己带吧。老姜说,好,再这样下去我也受不了了。
然而杭柳梅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可在她察觉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离她而去了。
送别
这一个孩子和姜云逸不一样,它来得悄无声息。
杭柳梅当时正在负责112窟南壁的《观无量寿经变》,其中有一处唐代壁画以及整个莫高窟壁画的代表形象——反弹琵琶。舞者将琵琶高举于颈背之后一手向上摁弦,一手弯向身后拨弦。飘带与宝冠同色,眉眼淡然而身姿轻盈,用线条传递着音律。
“反弹琵琶”的临摹不容有误,杭柳梅连着几个日夜都在琢磨中心人物和左右两排演奏着不同乐器的乐者。她想完成一幅完美的作品。
这天杭柳梅又看着窗户上倒映的影子回想出神,老姜收了衣服回来逗她:“还痴迷着呢,今天可不准再熬了,再熬你身子肯定扛不住了,而且我也要吃醋了。我看我这老婆啊,想飞天的时候比想我的时候还要多。”
杭柳梅回过神来,问他:“飞天飞天,现在倒是信手拈来了,飞天到底是什么你说得上来么?”
“一个叫乾闼婆,一个叫紧那罗,一个是敲锣的,一个是打鼓的。”老姜说得半认真半玩笑。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杭柳梅指正,“俩名字说对了,但人家一个是乐神,一个是歌神。”
老姜斜着身子跳上炕补充:“还都是天龙八部里的,一个天龙,一个八部。”
杭柳梅站起来佯装生气:“你这个人,乍一听还挺正经,然后开始胡说八道。不和你说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肚子疼。”
杭柳梅以为是拉肚子,出去一圈并没有情况,回来的路上莫名口渴,去水缸边舀水烧着喝。
半片月亮落在水面上,人人都说镜花水月不好,但镜花水月是真的美。天上的月亮那么远,水里的月亮那么近,虽然一碰就碎了,可晃一晃就又复原了。
杭柳梅对着水面突发奇想模仿反弹琵琶的动作,她比划出来总是少了点美感,难怪画也画不对。
杭柳梅较上了劲,回想着画面,把胳膊使劲向后弯,突如其来一股尖锐的疼痛顺着胳膊一路蔓延到小肚子,她放下手来,感觉到异样。一阵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再低头一看,一滩血染红了衣裤。
杭柳梅捂着肚子回到房间,老姜吓得从床上跳下来扶住她问怎么了。
“来事了吧,不知道这个月怎么这么厉害,大概是这几个月熬夜熬的。”
当晚杭柳梅硬忍着疼痛睡去,半夜迷迷糊糊地被老姜叫醒。
“小梅,小梅!还能听见我说话吗?你醒醒!”
“怎么了?”杭柳梅睁眼,只觉得半个身子像在冰窟窿里,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想要说话,还没开口就先累了。老姜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全是血:“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也从没这样过吧!快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杭柳梅吓了一跳,身下小半床褥子上都是血。她全身无力,裹上衣服就被老姜抱上了车,到医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你怀孕了怎么都不小心点呢,本身体质太差了,孩子掉了。再复查一下,妊娠物质完全排出了的话就可以回家休养了。回去以后也得注意身体,不光得补,最重要好好休息。”
医生最后几句话是对着老姜讲的,杭柳梅那样子已经让她不忍心再说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