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科学及与之伴生的进化论型意识形态统治阿尼卡提亚的最后时光,但即便在这个时代,第一次降生于此的自己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切,全不像之前和在科达比那西时无论谎言包装得多严密,现实中总会不时露出荒诞内核。
这荒诞其实并非来自现实本身,而恰恰是真正现实对那套看似严密的谎言体系必然的嘲讽——谎言体系试图垄断对现实的解释权,并将现实完全纳入它给出的图景,可现实根本无需对谎言体系负责,也不可能负责,它只是自行发生着。
完全恢复的记忆中那种灵魂回到家园般的体验让此时的阿杰亦恍如重生。那时的自己其实并不记得心识体之前成像所在的世界,但此刻的阿杰看到了,由此这种感觉分外强烈。
一直以来,人都是为了某个意识形态图景而存在,不得不被这图景定义,每个人的价值只能由他在这图景中的位置来裁决。
每个人都只能在这图景的绝对统治与压迫下苟且,就为寻找机会尝欲偷欢,为了这一丝“希望”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一切。
这就是阿尼卡提亚之外所有文明世界里生活的基调,这颗心识体一直以来就在这种状态下成像着它的所有现实。
直到降生在阿尼卡提亚。
那个时代,阿尼卡提亚人已从对欲望的疯狂追逐中暂得喘息,殊陀弦成像的发现重燃起轴心信仰在人们心中残留的火苗,由此与欲望互为因果、无限膨胀的权力与资本再也无法实现其绝对统治。
阿尼卡提亚人意识到在那种统治下其实没有人是自由的——即便掌握权力和资本的人亦然,权力和资本建立在欲望和恐惧上的统治结构让所有人成了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无论处在哪一端都身不由己。
即便极少数人爬上权力和资本顶峰看似拥有了为所欲为的“自由”,但那并不是人的自由,更不是心的自由,而只是“欲”的自由,他们依然活在本能欲望的法则下,是本能与欲望的奴隶。
“欲”能实现的只有“快感”,没有“快乐”。
前者是有条件的,必须有感官和想象的满足,只在物我相对的表象世界下成立;后者是无条件的,来自心识体与万物相通的本原,与真理世界同体,自在具足。
本来,作为万有的觉醒状态,心识体的快乐充盈在他的整个存在中——甚至“快感”,但一直以来在欲望中误入歧途并被痴妄隔绝了真实世界的人们只把“快感”当成“快乐”,于是与真实世界隔绝的快感中不再有快乐,它成了一种纯粹的毒品,如此绝对,即便并不快乐,但只要尝过那滋味,便没有人能抗拒,欲罢不能,越吸越渴,于是除了“快感”人们已不知道快乐的模样。
快感已经物化在了人的肉体和精神中。
为了得到披着种种诱人外衣的无数“快感”,人们可以接受掌握核心资源的权力和资本对自己的任何奴役,这种奴役是全方位的且无孔不入,还全都披着好听的名义。有了台阶,人们争先恐后投入其中,唯恐没有被奴役的机会。
只有主人奴役你,你才有机会得到主人恩赐的汤和骨头。
权力和资本正是利用这个人性的根本弱点在过去的岁月里拥有了主宰阿尼卡提亚人的绝对力量,它制造出从个体到集体直至整个种群的无数快感,在科技的加持下更是如虎添翼,各种信息技术、AI技术、传媒技术、大数据技术、心理技术…无不围绕这个核心起舞,在科学时代最后的疯狂里阿尼卡提亚人能享受的各种快感其实是未达到这等科技水平的文明无法想象的,甚至权力和资本打造的社会架构让奴役制度的各种压抑也成为欲望释放时快感的倍增器。
但无论何种程度的快感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人们的灵魂逃不出虚无和痛苦,虽然那种状态下的生命以快感为核心,却永远到不了这个看似近在眼前的彼岸,永远在得不到的痛苦和满足后的无聊间绕着那虚无核心摆动。
就像一条追自己尾巴的狗。
但狗还会停下来,人却永远停不下来…
在科达比那西、在来到阿尼卡提亚之前自己不是一直都这么生活吗?
此刻,阿杰无比清晰地看到这座牢笼,它曾是自己全部的生活,而且从没想过除此之外生命还有别的可能。
但也是此刻,阿杰第一次如此强烈感觉到人不该这样活着,至少不能让这座牢笼成为生活的全部。
然而这座牢笼在科达比那西是不可能被打破的——更准确地说所有阿尼卡提亚之外的地方皆如此,阿杰无比确凿地意识到这点,那里的人们对生命全部有实质的感知只可能来自“快感”,除此以外的一切对他们而言只是虚影,没有实质。
在感受到这个无法被彻底异化的文明和生命本真同源之实质后,阿杰一时无法相信阿尼卡提亚人竟生生从这永恒之狱中走了出来。
但阿尼卡提亚人就这么做到了,阿杰在他们身上看到另一些本该同样不可能的存在:轴心之火虽然熄灭,但它的灰烬从未在阿尼卡提亚人心底完全冷却,对真理、自由、正义与爱的信仰尽管只剩回音,但从未完全消失。
唯利是图之下他们还没有失去最后一丝道德的自觉;满目谎言之下他们还没有失去对真理最后一丝向往;绝对权力之下他们还没有失去最后一丝生而为人的尊严,关住权力的有形笼子虽然早已被毁,但那座只剩残垣断壁的无形笼子还是保存了下来,断断续续一直生效;自私自利之下他们还没有失去最后一丝爱的能力,无法把人完全视为手段而非目的。
就是这些“最后一丝”最终把阿尼卡提亚人带出了文明的闭环,重归真理世界。
全景中阿杰看到除了阿尼卡提亚人,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走出这个闭环,无论它们看似发展到何等高度。
欲望可以驱动心识体创造无限可能,但所有可能都在物化的闭环内固化着“此在”与“世界”的对立,使他们与真实间必然隔着谎言,他们再回不到万有之源,回不到真理世界,他们实现的一切最终只可能在绚烂外表下通往痛苦和无明,也就走不出这个成像为宇宙的必然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