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罗莱还在瑞安,每月十五必过夙府。往日,都是夙修竹与夙鸢一同迎他。可如今,却单单剩下夙鸢一人。但她面上丝毫不见半分异样,依旧如往昔那般悉心备好了一桌子罗莱钟意的饭菜,恭恭敬敬地请他上坐。罗莱落了座,说道:“如府上如今少了这许多人,你不必再这般操持。”夙鸢浅然一笑:“怎算是操持呢?兄长难得前来,这是我应尽之责。”语罢,她便娴熟地为罗莱布菜,只不过,在那眼眸的极深处,却仿若总有一抹难以捉摸的淡漠,仿若昙花一现,稍纵即逝。月光透过窗棂的罅隙,宛如银练般倾洒在二人身上,映出一层如梦似幻的迷离光晕。罗莱道:“这些时日,你可曾有所憬悟?”夙鸢眼皮略略一抬:“兄长所指何事?”罗莱道:“你父亲缘何遭人所杀。”夙鸢心中一颤,赶忙道:“莫非兄长知道些什么?”罗莱扫了她一眼:“果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夙鸢怔忪在那里。罗莱轻抿上一口茶:“我只能告诉你,他的死,和大邓有关,你此生最好都不要踏入大邓一步。”“为什么?”“自宣朝覆灭,诸国积极变法图强,可大邓却固执地守着宣朝旧制,极度崇信神只,重用贵族郁家,还任由士族在朝堂盘根错节。虽说璘王李寒熙在世时曾削弱其势力,让国家有过短暂繁荣,但他离世后一切化为泡影。”夙鸢蹙眉道:“我只知道,大邓国力强盛,仅次南越而已。”罗莱摇头道:“你只见其表,未窥其里。大邓的强盛不过浮木而已,其下暗流涌动,权力斗争之激烈,远超你我能想象。在那片土地上,即便是皇族血脉,亦难逃被卷入漩涡的命运,更遑论你我这些外来者。”夙鸢不甘示弱,反驳道:“这乱世之中,何处不是纷争?如今南越之安稳,不过是这乱世中的短暂喘息罢了。”话音未落,罗莱脸色骤然一沉,猛地一掌挥来,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夙鸢的脸颊瞬间泛红,一道鲜明的印记赫然显现。“我一言既出,不容置疑!”罗莱严厉警告。夙鸢轻轻咬住嘴唇,透着漠然的腔调:“……是。”罗莱的目光渐渐沉冷,恰似寒潭之水:“关于大邓之事,我自有筹谋,你只需顾好自身,切记我的叮咛,以后自会有人来照顾你。”夙鸢低一低身子:“……是”可她心中陡然生起愤懑,似有烈烈火焰燃烧。她不明白为何罗莱总是反对自己?抬眼间,她只见罗莱已起身,留下未完的餐食,厌弃地离去。夙鸢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眼眸深处浮上层淡淡的冰霜。彼时,管家张黎昕走进屋内,目光瞬间被夙鸢脸颊上那抹触目惊心的五指印痕所攫取,心中蓦然一紧,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小姐,您这是……”夙鸢这才惊觉自己忘了掩饰,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声音犹如清冷的冰泉:“不要告诉阿遥,明白吗?”张黎昕无奈低头,轻声应允:“遵命,小姐。只是,您的伤势……”夙鸢微微仰头,望向窗外那轮冷月,淡然说道:“无妨,明日自会消散。”言罢,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吩咐道,“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操办,我会准备一份礼单,你把它送往邻家的洛府。”提及洛府,张黎昕不禁一愣,那洛家之主,正是当朝太子之师——御史大夫洛伯易,两家关系微妙复杂。他迟疑道:“可是罗大人向来不喜欢我们和洛家走得太近,这样做的话……”“我自有分寸。”夙鸢缓缓转身,眸光深邃,“当今陛下生性多疑且残暴无比,难以接近;然而太子虽然也多疑,却还留存着几分纯真。并且他身为储君,拥有着权势,能够左右金矿利益的分配。倘若我们能够得到太子的青睐,那么金矿的困境自然就能够迎刃而解了。”她拿来笔墨,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十样物品,然后递给张黎昕:“你要精心准备,等到太子去拜访洛府的时候,适时地送过去。”“是……”夙鸢左手轻轻抚摸着右臂,似乎在抚慰着衣袖下隐隐的痛楚。月色之下,她的眉眼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寒云,透露出孤寂与悲怆。两日后,张黎昕将礼物送至洛家。近些时日,虽说云州城满园的冬日积雪已然消融,然而万物凋敝,致使这冬日显得格外灰蒙颓败。即便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家中,亦是这般萧索景象,故而夙鸢送来的那些奇花异草便显得极为应时,令人身处院中仿若置身于春日的馥郁芬芳之间。“如此花草,即便在宫中亦是不多见啊。”这是太子的声音。夙鸢转过身来,恭敬地垂下眼眸,眸光似秋水含波,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御史大夫洛伯易与其女婿姜博潮在太子身侧随侍,洛凝烟朝姜博潮递去一个眼色。,!姜博潮见着这满院子的礼物,当即会意,向太子进言道:“启禀太子殿下,此前暴雪灾情极为严重之时,恰是这位夙鸢姑娘在背后大量出资援助,为朝廷救灾保供物资。”夙鸢早有预备,她手捧着乌金宝盒,行以大礼:“民女夙鸢拜见太子殿下。今晨,民女在家中无意间发现此乌金宝盒,深思熟虑后,觉此等宝物理应献给殿下。”她举止间尽显谦逊恭顺,双手将乌金宝盒高高举过头顶。太子示意洛伯易将乌金宝盒打开。,众人一眼便望见了“聚宝斋”的地契,下面还叠着数百张地契,无一不是南越的重要产业。太子一笑:“夙家果然名不虚传。”他示意洛伯易收下乌金宝盒,接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牌,递至夙鸢面前:“此枚金牌可令百官俯首,有了它,你在南越境内做生意,将会无往不利。”洛家人见状,脸上皆露出一瞬间的惊诧。洛凝烟更是吃惊地“啊”了一声,声音尚未完全落下,姜博潮便接着道:“据说这枚金牌世上仅有两个,皆是当今圣上所赐,珍贵无比。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在她兄长罗莱手中,如今他们兄妹一人一个,才算得上一段佳话。”太子的眸光瞬间变得锐利,似寒刃出鞘,他扫了姜博潮一眼。姜博潮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言语,额上冷汗涔涔。夙鸢礼数周全地接过金牌,她自然能听得出太子话里话外都透着对罗莱的不屑一顾以及诸多顾虑。她也清楚,在南越,众人都将他兄妹视为齐心之人。在某些时候,她甚至可以代替罗莱立言行事。倘若能巧妙利用好这层身份,便能借用罗莱,拿下东粼金矿。太子抬手示意她起身:“莫要动不动就跪着。”夙鸢缓缓起身,依旧垂眸,保持着谦逊恭顺的姿态。太子又道:“本宫正在与两位爱卿探讨崔文光的案子。你来的正好,本宫也想听听你的看法。夙鸢微微颔首,声音轻道:“殿下,民女浅见,这崔文光一案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太子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你且细细说来。”夙鸢继续道:“崔文光此人老谋深算,他诱使长孙元吉入局,又在长孙元吉在流放途中逃脱的假象,绝非一时冲动,背后定有更深的图谋。或许是为了搅乱朝局,让各方势力相互猜忌,他好从中渔利。”太子眉头紧皱,神色凝重:“这可是罗莱告诉你的?”夙鸢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我兄长并无他意,他只是希望殿下不要被外界的谣言所迷惑。”太子:“……”他心头诧异,微微蹙眉,不禁敛眸细思,罗莱究竟意欲何为?罗莱这个人向来不参与党争,不管太子这位储君曾经如何想拉拢他,罗莱都无动于衷。如今他派自己这位义妹前来究竟所图为何?夙鸢顺着太子的心思,把话往深处说:“民女此行,是希望能够为殿下效力。我兄长虽身居高位,但终究势单力薄,难以与淮王一党抗衡。而殿下您贵为储君,如果能够得到您的支持,那么我们必定能够战胜淮王一党,还朝廷一个清明。”“好一个还朝廷一个清明。”太子笑着将夙鸢扶起,“只要你们真心相助,本宫定不会亏待你们。”但夙鸢知道,不过是假象罢了。她再次向太子叩拜谢恩,抬眼时,太子和洛伯易等人离去的背影已渐行渐远。洛凝烟走上前来,将夙鸢扶起:“从此我们就是可以相互倚仗的盟友了。”夙鸢点头,微微一笑。洛凝烟秀眉微蹙,握住夙鸢的手,惊道:“怎么手这般的冷?”夙鸢微微垂眸,轻声道:“或许是来时穿少了。”洛凝烟不禁莞尔:“可惜啊……你是个女儿身,又是个商人,如果是个男儿,弃商从文的话,太子殿下说不定会赐你一官半职。”夙鸢只是幽幽一笑,将心底那千般积郁,都朦朦胧胧地遮掩了过去。:()春风得意千金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