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露抹了把头上的汗,把箱笼一个个打开:“不是要看我家姑娘的衣裳么,这总得把东西都给搬出来,一一拿出来才好搭配不是?”
“光是外头这一层,圆领的,坦领的,立领的,交领的,曲领的,翻领的;大袖,阔袖,无袖,半袖,窄袖,直袖,琵琶袖,垂胡袖,弓袋袖,喇叭袖……”
司微:……
司微显得有些头痛:“罢了,你只捡几件当下里你家姑娘常穿见客的便是。”
清露颇为古怪地看了司微一眼,说要看得是他,说随便捡几件的也是他,但清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手脚麻利地从箱中抽了几件出来,搭配好了放在床上。
司微的目光自这几套搭配好了的衣裳上看过去,多半对锦缡平日里穿衣打扮的风格有了点数——
从这些摆出来的衣裳来看,锦缡平常的打扮多半偏于素雅温婉,身上穿着的衣物颜色多半以青、白、蓝、绿色系为主,因其颜色虽淡,晕染在面料上的明度却偏高,是以并不显得寡淡,配上纹饰暗绣反而透出几分低调的雅致。
摆出来的这几套搭配好的衣裳,更是颜色浅淡浓郁搭配得宜……须知这时候的人们,只要有钱,仅是一个绿色,便至少能拿出二十四色的绿来。
司微盯着满床的衣物,于一片灯火中闭眼:“这些衣裳你且先收拾了,让我再想想……”
黑暗中,锦缡的模样在司微脑海里不断闪回:
有前一日在街上时碰见锦缡与刘祥知的模样,当时她正陪着刘二公子说话,拿帕子掩了唇角,眸光流转之间一派盈盈笑意之像,只是那笑意却不曾抵达眼底深处
有今日雾霭阁再见时,锦缡发髻斜挽,凌乱慵懒地自楼上下来,眼尾还有未曾驱散干净的睡意与困倦,以及最后对司微的好言相劝。
亦有楼上,锦缡身着单衣,纵酒抒狂,发丝散乱一地后的笑语,与眼底氤氲着落下的眼泪,还有最后裹在被褥间的悄无声息。
锦缡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司微静悄悄地问着自己,却又想到了雾霭阁一楼一侧摆着琵琶琴案与美人榻的书房,以及书案背后顶了梁打的书架格子。
书架格子并未摆满,除却画轴与颜料盒子之外,并着架上所有的册页本子也不过是把整个架子填装了个七七八八——这些册页装订的本子未必是什么四书五经,但哪怕是读书人家里也未必能有如此多的藏书量。
司微突然出声问了一句:“我见一楼搁了琵琶书案的那处,是锦缡姑娘常待的地方?”
清露一怔:“是,只是这两年,姑娘也不怎么爱弹琵琶了,多半便是倚在书房里,借着外头的天光看书。”
说着,清露把手里迭好的衣裙往箱子里一塞,重新扣上外头的搭扣,起身搬着箱子往西间的柜子里收:
“雾霭阁里也收了不少一批书,除却昔日那些个客人送来的之外,还有一些是姑娘自个儿收来的东西,什么诗经,杂记,游记,传奇……姑娘看书不挑,有什么便看什么。”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便一个人倚在美人榻上,借着窗扇打进来的光,把那些个看过一遍的书再翻看一遍,也算是消磨时间。”
清露盯着那放好的箱子,嘴里说着话,竟是不由出了神:“没有客人,囚守再这雾霭阁里,不寻着法子消磨时间,又能做什么呢?”
司微脑海里,属于锦缡的形象随着清露所说,竟是愈发鲜明了起来:读书而后明智,明智而后……自书中汲取而生长出来的那么些许派不上用场的清高与傲骨,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无尽黑暗中,锦缡的形象开始闪回,锦缡清醒时的模样他见过,颓唐时的模样他见过,醉酒时的模样他见过,刚睡醒时的模样,他也见过——作为一个摄影师,捕捉人物特性,放大人物特点,捕捉每一个属于美的瞬间是他的本能。
哪怕这种“美”,是他人的苦难。
锦缡没有退路,他司微便能有退路么?
无论是锦缡还是他司微,都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将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司微睁开了双眼:“清露,帮我准备些东西吧。”
清露回头,隔着小半个厅堂的位置问他:“你要什么?”
司微回忆着上辈子给搭档打下手时听来的那些东西:“米粉,胡粉,蛤粉,滑石粉,珍珠粉,爽身粉……除却这些妆粉之外的,带颜色的胭脂也各来一些,还有蜂蜡,各色口纸,草木灰,碳粉,竹笊篱,以及,织的极细的细麻布。”
“暂时便只有这些,剩下的,等锦缡姑娘明日醒来,看她除夕宴上又该是个什么打算再说。”
司微只说了一遍,清露的记忆倒是好,竟将这些又重新复述一遍给他听,只最后有几分迟疑:“米粉、蛤粉、滑石粉这些东西易得,姑娘的镜台匣子里也有,就算没有,外头也有拆了零散卖的妆粉。只这珍珠粉和胭脂……”
“珍珠粉暂且不说,鸠县这等地方,等闲小珠便要卖上不菲的价钱,便是有,又哪里轮得到姑娘来买。胭脂倒是相对易得,但一盒下来便要一贯钱,若是各色胭脂都配齐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司微虽做女孩儿打扮,但他毕竟不真个是女孩子,对这些东西并没有过多关注,家中尤氏又是孀居的妇人,不会去摆弄这些东西,此时听闻清露所说胭脂的价钱,也是跟着吃了一惊。
一贯钱——也就是一两银子,而司家自司微懂事以来,最最富裕的时候,也不过是攒了两银子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