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傍晚,天气依旧焐燥。但不久吹来了微微的凉风,乌云满天聚拢,厚压压的遮蔽了整个儿的天空,接着便飘飘洒洒地落下雨来。先是不甚大,但渐渐的却有所增强,演变成了中到大雨。开始一两天,士兵们对如此的雨水不但没有憎恶,反而似乎有些感激:无需行军打仗,也没有严格而高强度的军事训练,多半都是躲在窝棚里走走五马棋,划划拳——虽然没有酒喝——,或讲讲各人家乡的奇闻异事,甚至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神灵鬼魂的故事。一天吃两顿饭,也能将肚子吃得饱饱的。
但渐渐的,似乎感到憋闷,感到无聊赖了。虽然后人的后人中不乏蜗居者,但蜗壳中有电视,有网络,也可以踢腿伸腰什么的,甚至还可以玩玩VR,吃饭有外卖员送来……,于是“蜗”一些天,倒也感到安全,清静,自在。——而老祖宗那个时期的蜗窝棚,在里面时间一长,便如同坐牢一般难受了。除了吃饭时间走出窝棚一时半刻的,其余就都被限制在极小的空间里,像是被关进了鸡鸭笼子。……中到大雨下过了两天之后,忽然出现了短暂的阴到多云的天气,士兵们便如同牢房放风似的走出窝棚外,撒尿,大解,说笑,伸胳膊踢腿,还有的走到更远的地方享受清风或观赏天地间的一切。但不久,又是乌云聚合,天地间暗淡下来,小到中雨又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没办法,他们又被雨水驱赶到小窝棚里。如此下过几天之后,他们盼望着雨水的停歇,但短暂的变小或停歇之后,接着便继续下去,有时还可能下起更大的雨来。……前后连绵的雨水天竟接近了一个月。陈仓城外的河面跟土地连成了一大片,原先低矮的农田看上去成了一片小湖海。军器淋湿,人们的衣服也又湿又沉地像捆绑在身上,皮肤瘙痒,或生起了小疖子,实在是过日子成了一种煎熬。到后来,马草和烧锅草几乎全部淋湿透了,众人只能就着生水吃生麦子。好在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牙齿坚硬尚能嚼得动麦子。——不过,有好多麦子,也被雨水淋得潮湿,甚至有些发芽了。由此大家的情绪都十分的糟糕,有的一言不和就大骂出口,甚至要动刀动枪。校官们走过来,只得给他们每人几拳头或几大棒,算是平息纠纷。
曹真与司马懿商量道:“连续阴雨天个把月,士兵们士气低落,毫无战心,甚至连战马都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众人都产生了思归的想法,该怎么办呢?”
司马懿也叹了一口气,道:“不如暂且回去吧。”
曹真道:“假如孔明率军追来,我们可怎么撤退呢?”
司马懿道:“这有何难,先伏两路军断后,然后各部就可以撤退了。
……最后一批魏兵撤回到了安全区域。曹真、司马懿令小股人马进入陈仓古道侦探情况。探子回报说“蜀兵一个也没有来追赶”。魏军又后撤行军了十来天,所有埋伏的官兵都撤了回来,都说没有望见蜀军的一个人影儿。
曹真道:“天地间迷迷蒙蒙,连绵不断的秋雨哩哩啦啦了几十天,栈道残破、断绝,蜀兵怎么知道我们退军的呢?”
司马懿的嘴角掠过一丝很不易察觉的轻蔑,道:“大都督只知道蜀军没有追赶,可知道蜀军即将出发否?”
曹真很有些诧异似的,道:“蜀军即将出发?仲达何以知之?”
司马懿道:“连日阴雨后的连日晴明,蜀兵都没有追赶。何也?料我有伏兵耳。诸葛亮故意让我军远远而去,然后他却夺取祁山罢了。”
曹真道:“仲达之言,我未敢信以为真。”
司马懿道:“子丹如何不信?我料定孔明一定从两谷而来。我跟子丹各守一处谷口,以十天为期限,如果没有蜀兵过来,我面涂红粉,点上绛唇,身穿女子大花衣,来营中向您伏罪。”
曹真面带三分微笑,道:“仲达不必用女子之状自我辱没。——如果有蜀兵来,我愿意将天子所赐的一条玉带、一匹御马赠与你。”
在场的几名将官都微微的笑了一笑。然而没有谁敢放声大笑。
次日四更天,伙管队——有似于后人的后勤部队——即生火做饭,五更天的时候,众军士都吃饱了肚子。兵分两路:曹真率军进发屯住到了祁山西边的斜谷口;司马懿率军行进屯住到了祁山东边的箕谷口。两路军马都下寨完毕。司马懿先率领一队人马隐蔽埋伏于山谷中,其余的军马,都分布于要路关隘安营守把。
司马懿麾下有一名偏将,姓丁名平远,前些时阴雨连绵期间,浑身生满了小疮,又疼又痒,经常夜里睡不着觉,人也瘦掉了一圈。待队伍撤回后迎来了几天晴朗的天气,换洗了衣服,挤掉了小疮里的脓水,敷了几次药,总算渐渐收口恢复。现在队伍又出发了,他的营队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生活像飞动的苍蝇似的又回到了原点。在这里,他又听说:蜀军到底来不来还说不定。司马副都督认为蜀兵一定来,而曹大都督认为未必来。并且两人还打了赌的。他认为简直如儿戏一般了。
偏将丁平远心生出几分感慨,也怀有些怨恨不平,叹了一口气道:“唉——!前些时淋了好多天的雨,想回家而不能回家;天气晴好了,又来到了这鬼地方,蜀军来不来只有鬼晓得,还听说要涂红脸、穿花衣,用什么玉带、马匹打赌。说来说去,阴天,我们苦;晴天,还是我们苦!”
丁平远此话一出,在他身旁的一名同乡人立即咳嗽了两声,向他连连挤眼睛,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可丁平远仍然不太明白同乡人何以要挤眼睛,他心中的感慨和怨气似乎还没有发泄完毕。他用不解的眼光看着同乡人道:“怎么了?我是说的大老实话,有什么不对吗?阴天,是我们当兵的苦;晴天,也是我们当兵的苦!”
同乡人见丁平远尚不领悟,仍在发牢骚,有些急了,连忙“嘘”了一声,道:“你没看见?司马副大都督换上了普通士兵服装,正混在人群里暗暗察看军情呢。”
丁平远这才意识到了问题有些严重,因恐惧而脸面微微发红了。他扭头一瞧,远远的望见司马懿穿着普通士兵的服装,正混在人群中跟人们交谈着什么。接着丁平远对同乡人说出了他自我安慰的话:“不要紧,司马都督离这儿远着呢,他不会听到的。”
同乡人虽然不太识字儿,但对事情的洞察力却胜过一般识字儿的人。他向丁平远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道:“别再犯傻了,你以为司马都督的耳目只有一双吗?——这军中到处是他的耳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