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摇了摇晴雯的手问,“果真如此?”
晴雯目光怔怔的,也不理她,见灯下人影绰绰,自己的影子也在其中,突然去拨转紫檀板壁中的穿衣镜,照望自己的身形。
昏黄的烛光下,镜中的少女鬓乱钗横,襟开带垂,一双凤眼迷惘至极,粉面尤残睡痕,是她又不是此时的她。
她已经十七了,而镜中之影身量尚小,不过豆蔻之龄。
晴雯拨开腮边乱发,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手脸,确实是整个小了一圈。转眼看窗前花几上,几簇红梅还插在琉璃瓶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尖闪过,惊得她浑身战栗起来。
这琉璃瓶原是东府蓉大奶奶的陪嫁摆件,四年前宝玉去东府赏梅,蓉大奶奶见宝玉喜欢这琉璃瓶,就折了两支红梅插瓶叫人送了过来。
后来这琉璃瓶就碎了,没过几天蓉大奶奶也没了,宝玉还莫名吐了一口血。事后回想起来,宝玉还感慨说,这是琉璃易碎,红颜命薄的兆应。
如今琉璃瓶和红梅都在,难不成她活生生地回到了四年前?
晴雯这边惊魂未定,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头。
只见媚人一脸担忧地望着她,疑惑道:“也没发热呀,怎么迷迷瞪瞪的。”
晴雯心中砰砰直跳,彻底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我睡迷糊了,还以为自己变成了个屈死鬼,竟把袭人姐姐当狐媚子打了,想来也是可笑。”顺口默认了袭人的谎言。
比起撞见宝玉和袭人偷鸡摸狗的破事,她这个死鬼重生才真骇人听闻。
袭人紧绷的心弦彻底松懈下来,腹诽道:“晴雯的木脑子没开窍,我就说她怎么敢三更半夜撞尸游魂过来寻衅我,不过白担心罢了。”
晴雯柳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缄口不语的袭人一眼。一时福至心灵,想起了梦中仙子帮自己开灵窍的前情,若有人心里念一个“情”字或她的名,自己就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原来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是真的!
起初自己醒来,听到的那一句“晴雯那没脑子的爆炭,也敢要我的强,早晚将这妖蹄子撵出去”,想必是袭人的真心话了。
灯芯还盼着她死了好得“彩礼钱”,没理由会将半死不活的她撵出去。而袭人,与她同为老太太送给贾宝玉的丫鬟,袭人若想在绛芸轩专权独揽,必然视自己为敌。
真难为袭人一面贴身伺候着不省心的小爷,还一面分心琢磨着如何撵她出去。想来上辈子自己无辜被撵,即便不是袭人贼喊抓贼,反咬诬告,这背后也必有她兴风作浪的手笔。
好像也就是从这时候起,绛芸轩里几个年长的丫鬟,有被撵出去的,有开恩还籍的,陆续走的走,散的散。
一二年后,秋纹、麝月、碧痕几个就都唯袭人马首是瞻了,而自己倒成了讨人厌嫌的“反叛”。
呵,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气性跟你们慢慢磨。你们个个是人精又怎样,只要谁念我一句好歹,我都知晓。
晴雯佯装打了个哈欠,带着蓬勃的怒恨,自顾自地回到稍间榻上,蒙头睡了。
秋纹素来看不惯晴雯的轻狂样,又见袭人脸面酡红,低垂着头,以为她受了委屈,抱不平地说:“她无缘无故打骂了人,也不赔罪。袭人姐姐性子太和软了些,纵得她越发刁恶放肆。”
“没什么,我不在意,就此息事宁人吧。”袭人缓缓摇头,摆出一副隐忍求安的模样,又宽慰了秋纹几句,打发她走了。
媚人深看了袭人一眼,也移灯回去了。
初冬的夜再次宁静下来,晴雯再不想过死躺着不能动弹的日子,此时抱膝坐在榻上,望着一豆灯光,细想上辈子的种种屈辱,心气儿着实难以平顺。
她是个心痴意傻的人,以为尽忠职守,就能跟在宝玉身边一辈子,凭着老太太的恩典,将来总能有个好前程。
哪知屋里的丫鬟们个个都想着如何争宠冒头,如何上位做姨娘,如何攀高枝儿,如何拉帮结派。
就她一个尖牙利嘴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妄想做判官,成天叱咤这个,喝骂那个,也不知得罪了多少小人。
这屋中但凡有勾惹主子的、有鼠窃狗偷的、有当耳报神的、有另攀高枝的、有玩忽职守的、有奴大欺主的,哪个没被她讽刺骂过。
偏偏她这个赤胆忠心的人,最后被那伙背恩叛主的奴才,煽阴风点鬼火,给排挤出去了。
更可气的是宝玉这个懦弱无能的软蛋小爷,一点担当也无,遇事不是躲就是哭,既无主意也无胆气。
当年自己挣命似的为他补好了雀金裘,临到她无辜蒙难,他竟一句好话也不肯为她说,凭人冤枉欺负她。这样的主子,根本不值得自己为他劳心劳力,舍命相护。既遇明主,自当倾心相投。可显然,宝玉不是她的明主。
从前晴雯很瞧不上林小红攀附凤姐的行为,而今细想,良禽择木而栖,姓林的才是真明白人。
林小红尚且凭她一张巧嘴另择明主,而自己女红技高,嘴也不笨,为何不能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