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之所以会对贾敏动杀心,恐怕首因还是陛下遏制四王八公的势力,将原先世袭罔替的爵位,逐步改成了降等世袭,甚至身死爵除,以架空上皇之权。此举触怒了上皇,而林夫人贾敏就是陛下鲜为人知的软肋。其次是荣国公贾代善已死,官场上贾家后继乏人,纵知真相,也无人置喙一个外嫁女的生死。上皇一直以来都用贾敏的性命威胁勒掯林海,聚敛钱财以期复辟。
当年陛下得知上皇动用了枯人草谋害贾敏,不惜忍饥挨饿,跑死了三匹马千里送解药,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也正因此事,让皇后悲痛欲绝差点引火烧宫,幸而华光公主来得及时……”
说到这里,章明长叹了一口气,缄口不言。
林夫人贾敏深明大义,为救百姓不惜毁家纾难,血书上谏。然而她特殊的背景和经历,让她被迫不断卷入皇权斗争的漩涡中,她的死是那样的无辜和可怜,又因牵扯到帝后情感,即便她委屈死了,还被叛逆偏激的太子所厌憎痛恨着。
知道这一切前尘往事,禛钰心内五味杂陈,恨又不是,怨也不是,满腹的愤懑、悲怆都化作了拳风,砰的一声砸向桌案。
嘭的一声爆竹响,将黛玉惊醒,睁眼一看,外面已经华灯初上了。她连忙起身更衣,紫鹃和晴雯伺候她梳洗插戴。
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盛装打扮的黛玉走进了劲诚堂。堂中庭燎透亮,帘飞焕彩,一派璀璨之象。父亲穿了苍青灵芝如意云纹的大氅,手里还抱着暖炉,虽说两颊消瘦,但是双目炯炯,精神极好。黛玉心中大慰,走上前行礼:“父亲!”
“玉儿,快起来!”林海爱怜地将她扶起,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了。又对首座的太医王君效说:“今夜除夕,本是团圆之节,正堂大人奉命远涉江南,为微臣治病,如海沐恩日久,感铭五内。大人别宫辞亲,旅居在此难免寂寞。故特具筵席,邀大人一同饮酒守岁,共赴新春。”
王君效爽朗一笑,拱手道:“承蒙御史谬爱,老夫定不拂盛情。只是林大人久病体虚,还请禁酒禁茶。”
“姑父不便饮酒,内侄自当作这个陪客了。”贾琏笑着提杯,只要有酒有肉,陪笑坐谈他最拿手了。
黛玉面前摆了个高几,有四样果碟,四样美馔,并一个什锦攒心盒子,晴雯在她身后执壶,紫鹃在她身侧布菜。雪雁则放她回家与父母团聚去了。
二门外林家人也另整饬了几桌酒菜,款待章明与其他几位侍卫,又采买了许多烟花爆竹供他们耍乐。一群侍卫在席间说笑拼酒,猜枚行令,豪兴渐起,倒也暂忘了离乡之愁。
章明从太子处回来,在林家吃了个半饱,见席间有一道梅花鹿筋很是爽口,又花钱请林府厨子再做一回,拿提盒装了出府。
此时四九巷的一处空宅中,太子禛钰还在灯下奋笔疾书,将两淮漕运之阙政、江南官场之时弊,向陛下条陈所闻。擿奸发伏全用刀斧之笔,轻徭薄赋悉凭慈悲之心。
等他挥笔立就,只觉眼前阴翳闪过,头脑发晕。禛钰定了定神,发现桌上未动的晚膳,才意识到自己早误了饭点,是饿过头了。屋外隐隐有鼓乐爆竹之声,想是除夕团圆之夜,家家都聚在一起守岁作乐了。
而他眼前只有一纸长文奏疏,一桌凉羹冷炙,门外驻守的数名侍卫,也如木头人一样,鸦雀无声。禛钰顿觉心中寂寥,独自伤怀了半晌,百无聊赖地提起筷子,伸向冷菜碟里。自从母后有了心病,父皇就认为多情误人,将两岁的他送到道观寄养,修己清心。清虚观中诸人除了他师父,余者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些人欺他年幼,也没少拿残羹冷炙对付他。
冷饭怕什么,白眼怕什么,欺凌奚落怕什么,孤独寂寞怕什么,十三年都生挨过来了,他的人生从来只有苦没有甜。
一筷子还没夹到肉,忽然闻到一阵新鲜的酥油椒香之味,门外有人通禀道:“主子,章明给您送饭来了。”
禛钰手中筷子一掷,“进来!”
章明提着食盒进来,见太子桌上的饭菜一丝未动,忙将梅花鹿筋端了出来,笑说:“林家的鹿筋烧得极好,我另配了西施舌贝,貂蝉豆腐,贵妃鸡与昭君鸭四样,给主子尝尝。”
“鹿筋配四美,亏你想得出。”禛钰叉起筷子就吃了一口,迅疾又不失优雅地就着五样菜,吃了两碗饭。
见太子饿成了这样,章明不免心疼,又替他委屈:“主子好歹救了林小姐的性命,又替林家父女遮掩慢藏诲盗之过,放任‘公主’恣行无忌之失。可人家连句谢谢也不说,大过年的,明知你一人待在外头,还不请你吃年酒去。”
“她不是请表兄贾琏做东,早谢过我们了。在她眼里我与你们是一体的,并不是什么需要单独谢一谢的角色。”虽是这么个理,安慰自己的话说出口,也掩盖禛钰不了心头的枉屈之意,顿时没了胃口。
他撂下筷子,将碗一堆:“等把薛家买的丫头救回来,倒可以挟恩图报一回。”说着又五指轮敲桌面,寻思明儿得以太子的身份,正式望慰御史大人了。
林如海见过他,还要写折子发京谢恩的。
可他还不想在林姑娘面前暴露了身份,一旦她知道自己是太子,只怕越发拘谨躲避,等闲笑谈两句都不能了。
“章明,明儿一早孤去林府拜年,不穿朝服、不摆仪仗。父皇若问起,你只说江南事繁,提前暴露身份恐诸行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