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做点什么呢?他迟钝地想起来这里的目的,爬向纸浆池中央,把那截梯撑抠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有纸浆裹着,梯撑光亮,一端平直,一端倾斜,倾斜的那一端茬口里浸着黑色的血迹。
他坐下来,忽然找不到方向,感觉屁股下面的地面是软的。他跌进这个软绵绵的坑里,许久才发现自己是在躺着。他又使出全部力气把包里的那把锯子拿出来,跟梯撑放在一起。也许这两样东西会引起消防员的怀疑,调查出赵学旺杀人的事实。
做完这一切,痛苦消失了。和之前躺在冰面上不同,他虽然接受了死亡的结果,却是满心不甘,这不甘让他莫名其想象起父亲临死之前的情况。
他为什么没求助呢?碎料地坑没有纸浆池里的毒气,不会短时间内剥夺人呼救的权力,从发现被机器卷住到身体被扯进去,一定有一个痛苦的挣扎过程,虽然机器噪音很大,但周围的人离他并不远,死亡将近他应该疯狂喊人救援才对。可吴大叔说是机器卡顿让他发现的异常。
常德发的脸出现在常有面前。是那张照片上年轻的脸。这个世界真奇妙,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死了人们记住的就永远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一定程度上早死的人才永远年轻。
思绪开始错乱,肺部好像被掏空了。常有仿佛看到了还没有记忆的小时候,父亲在悠车外面注视着他。无比真实。他开心笑了,长这么大,他只知道父亲的模样,却从没有体会过被父亲凝视的感觉,那一定很有安全感吧。如果有父亲在,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忽又生出一种渴望,伸手去摸父亲布满胡茬的脸。接触的那一刻,幻象被击碎,黑暗遮眼。他惊恐地去抓,什么都没能抓到,视线越过手指间,一个古怪的东西出现在朦胧的视野里。
他努力把眼睛眯起来,借着手机屏幕淡绿色的光芒,看到那是纸浆池内部用以推动浆体防止沉淀的螺旋桨。它在纸浆池一角,在高处。
空气也在高处。常有感觉这是父亲在指引他,于是支撑着爬起来向那边走去。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是只有精神动了,还是真正操控着身体在动。他走到机器下面,搜集起最后一丁点力气,用力向上一跃,双手抓住机器的杆臂,贪婪地深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比蜂蜜还要甜美,比毒品还要让人亢奋。他感觉到凝固的身体被渐渐融化,重新生出了一股新的力气。这股力气让他看到自己的确是吊在半空中,也让他在几秒后看到被封堵的观察口里照进来重生般的光明。
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形轮廓踩着梯子迅速爬下来,像是摘上吊的尸体一样把他卸下,然后背起他吃力地向上爬行。整个过程中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块光斑在眼前晃动,光斑由中间被分割成两半。
呼吸,剧烈的呼吸。空气,纯净的空气。常有感觉到一股能量在体内游走,让干瘪的细胞再次变得饱满。而后,他闻到灰尘和化学物品的味道,感觉到彻骨的寒冷。眼前的迷雾渐渐融化,他看到漆黑空旷的厂房以及门缝下的条形光线,接着又看到坐在一旁的保卫科老主任。
老主任面色苍白地低着头,光秃秃的头上布满黏腻的汗水,使那道疤痕看起来更加复杂丑陋。
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忍着大脑中刀劈斧凿般的疼痛思考着应该是老主任救了自己。这证明老主任不是赵学旺一伙儿的,顿时喜由心生。他想说话,却找不到舌头。
老主任摇摇头,疲惫地一笑。想必纸浆池里的环境也给他身体带来了不良影响。他从里怀兜掏出一本旧磁带,交到他手里。“万幸啊……下边儿的毒气不多。”
常有接过来看,正是那本《明天会更好》。他有些不解,气若游丝地说道:“它在你这!”
老主任道:“我昨天从蔡文友家偷来的。那天跟你说完彩云的情况,我做梦梦着一件以前的事儿,是录音机刚到你爸手里的那会儿,我问他为啥这玩意儿不叫放音机叫录音机?你爸说它学名叫唱录机,能唱歌也能录音,然后给我演示它怎么把人的声音录进去。人老了就迷信,我总觉着你爸是在提醒我啥,就翻来覆去地想,这么着猜着你爸临死之前说的很可能是磁带。我先前以为在你家,去了之后没找到还听说你因为偷东西被抓起来了。常德发的儿子怎么可能偷东西呢?指定是那个赵学旺在报仇。我就想着磁带里肯定有猫腻。然后我影影乎乎想起来很早以前老蔡文友支支吾吾地跟我打听录音机咋录音的事儿,就找到了他家。现在好了,你爸很清白,咱们能拿着它们去举证了。这个赵学旺,一辈子都是这猪狗不如的德性!”
常有试着坐起来,身体僵硬麻木。他环顾四周,道:“还好你提前偷走了磁带,要不然今早就被赵学旺拿走了。其它证据还在下面吧?”
老主任点点头,“还在下边儿,我累了,等我歇歇再下去拿。我得先救你,你活着比证据重要。”
常有从这句话中感受到父亲般的关爱,一时无法自已流下激动的泪水。有些时候,那些朝夕相处嘘寒问暖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朋友,反而是那些平日默默无言的人愿意在关键时刻为你两肋插刀。
他像个孩子一样搂住老主任,失声道:“谢谢你,李大爷。我爸真幸运有你这样的朋友。”
然而,就在一切看起来尘埃落定之时。车间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铁管敲击地面的声音。他们寻声望去,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的人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