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他依旧乐观。
直到他的兄长过来,说起了方氏与程氏联姻的事。
“你为什么允许他们联姻?程氏手握兵权,方氏是天下第一皇商,不,现在的第一皇商是廖氏,但方氏也足够有钱,兵钱融合,岂不是放任程氏坐大?皇兄糊涂!”
兄长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我阻止不了,你是知道的。我不像你有手腕有魄力有威望,我只是程氏手中的傀儡,我阻止不了。”
大约是联姻让程氏在东北的发展越发迅速,太皇太后有恃无恐,便将他放了出来。
他走在慈宁宫里,仰头望着比昭仁殿都要华贵的屋檐,恨不得将所以值钱的东西都堆砌在这里的奢华宫殿,他第一次明晃晃的感受到了程氏的野心。
“想回来吗?”太皇太后问他。
他摇头。
太皇太后嗤笑:“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如何?知道吗,你只是回到了你本来的位置,把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原原本本的还回去而已。说到底,不过是个渔夫的孩子,若不是我那外甥女生出来的是个女儿,你也入不了皇宫,做不了皇子。”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逐字逐句的辨析着她话里的意思。
“皇帝长得终究是稚嫩了些,远不及你那么像先帝。可惜,你不够听话,而爱家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句话注定了兄长英年早逝的结局。
他被宫里的嬷嬷放出了皇宫,一开始他以为是太皇太后的新把戏,后来发现那嬷嬷只是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他的脚步从缓慢到急促,最后开始奔跑,当他以为他要迎来自由的时候,才发现他错得离谱。
太皇太后抹去了他的姓名,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没有皇权加持、没有金银傍身的他,什么都不是。
他想要去往夏绥,就必须要靠自己的双手、双脚。
长安到最北边的长城,岂止百里。
他穿着葛衣,抱着破旧的布包,一路走,一路爬,为人写字被人掀了摊子,为人些状纸被打得体无完肤。
做药童一个月只有几个铜板,却要与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渐渐的,他放下了作为皇子的尊严,为了路费开始汲汲营营、锱铢必较。
直到他抵达夏绥,看见与裴述之相谈甚欢的方问珍时,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化为了嫉妒与愤怒。
他好像没那么爱这个让他惊艳的女孩儿了,但他还是娶了她。
后来,八王之乱,他赶到皇城之时,兄长的身体早已回天乏术。在龙床前,他问出了一直深埋于心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对不对?也知道程氏的谋划,更知道为什么父皇从来不爱我们,更偏爱其他的皇子。”
兄长没有回答,只抬手抚摸他的脸,说出了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血脉不重要,什么样的人做皇帝才重要,做你想做的吧。”
于是,他靠着潘氏的兵权镇压了所有胆敢反抗他的人,提剑闯入了慈宁宫。
辉煌的宫室依旧维持着主人的贵不可言,太皇太后端坐于高台之上俯视着他,即便此番她输了,但她依旧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他质问太皇太后:“为什么?晏氏到底哪里对不住你!当年你只是一名渔女!却嫁进了宫廷,成为后宫唯一的女人!曾祖父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毁他开辟的盛世!平凡人家就是养条狗都知道感恩,可你呢!你怎么能翻过来利用他对你的爱,对你家人的包容去伤害他,伤害与他留下的子嗣,伤害他奉献了全部的江山!”
太皇太后依旧稳稳当当的坐在凤椅上,俯视着他,就像俯视蝼蚁一般:“但他不愿给我权利。”
“只因为这个?”他简直不敢置信,“所以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给皇兄下毒?放任他们藩镇割据,任由他们攻入京城残害百姓!”
太皇太后的面上没有任何悲痛,仿佛兄弟两个都不是她亲手拉扯大的孩子,她的目光依旧冰冷,眸中透露出的只有无药可救的自私与偏执。
“我只是递刀人,真正将他们逼到这个份上的,不是你和你的兄长,还有你的好妻子吗?”
他脸色一变。
太皇太后又道:“方问珍建立灵卫军,横扫了西番三十六国,让他们臣服在大梁的脚下,可她却不顾凉州王的利益,偏要掐断上郡的商道,让丝绸之路改走武威、敦煌、酒泉。凉州王会愿意吗?不会。”
太皇太后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是个傻子:“你还支持她创办女学,开设工坊招收女工,让女子走出后宅挣钱养家。太康帝听了你们的建议,开设工学科举,为工、农阶层别开门类,让他们有学可上,将家族传承的手艺教授更多的人,你们想过士族和贵族的利益吗?因为士族垄断科举之路,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你们这般做,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八王之乱?要哀家看,错不在八王,而在你们!”
“自以为是、莽撞自大!自以为自己伟大,实则将所有百姓都退入了水深火热之中!让战火燃烧的人是你!让百姓丧命的人是你!这天下犯错最大的人就是你!”
太皇太后走下高台,步步逼近他,面色狰狞:“你要恨我,当先恨你自己!质问我之前,也该先问问你自己,如果不是你贪恋声望,享受百姓拥护的感觉,又怎么会不听我的劝告,放任方问珍做出那些错事!害死了你兄长的人是你!罪有应得,最该下地狱的人才是你!”
他踉跄退后,神色仓皇,直到撞在殿门时,才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