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泪水滚落到手?背,因畏惧而?冰凉的皮肤泛起一阵战栗。原来这世上竟有一人这样懂得她,就连她自己也在?心中责怪自己下贱,她却敢在?相?爷面前抗声?,说错不?在?她。
如此,便是这仇最终报不?得也不?恨了。她是个性子柔韧的姑娘,她不?愿意为了恨意活着,更愿意为了静临这样在?乎自己的人活着。
静临自己心里却知道,这一刻她与银儿本是一人,曲炎与柳文彦、柳兰蕙和柳茂也是一人,而?刘阶,她看向脸色铁青的刘阁老,愈发觉得他面目模糊,最后经抽象为“权力”二字,那是官对民的权力,也是男人对女?人的权力。
“相?爷大概是想说,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而?我们面对曲炎,既无法抗拒好处的诱惑,又不?能承受权势的威逼,便是十足十的小人吧?哈哈!敢问相?爷,便是朝堂之上的大人先生,又有几人能做到孟夫子所言,又有多少大臣,貌似铁骨铮铮,实则沽勇谏之名钓直臣之誉,以举贤不?避亲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说来说去,无论是官员还是草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们都一样怯懦自私,所谓的勇毅亦不?过是顺势而?为、另有所图罢了!既如此,为何偏多我们女?子如此苛刻?”
“放肆!”
刘阶终于被她激怒了,“来人!将王银儿轰出去,将冉氏绑了送去顺天府尹衙门!”
段不?循已经随师母在?门外偷听了许久,一听到这话,终于顾不?得旁的,急急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老师不?可!”
世情薄同沦红尘道,风沙恶两心互生怜
段不循迎着刘阶的目光,面露惭色,走?到静临身边,与她?并排跪下,抱拳郑重道:“老师息怒,方才您与这两人的对话,学生在?门外已听个七七八八,心中实为她?们?的遭遇惋惜,亦为冉氏言语的出格和忤逆而心惊。不瞒老师,学生与冉氏早就相识,并……相交匪浅,只是前些?日子外出,方才不知此事。是以,无论是她?,还是王银儿,以及故去?的王素茵,她?们?的性情人品,学生都是清楚的。她?们?都是老实本分之人,绝无奸恶之心。这两人今日大放厥词,以至于冒犯老师,实乃是她?们?悲伤过?度、神思昏乱所致。银儿,你说是也不是?”
银儿领会得段不循的意思,当即从善如流,叩头请罪,“相爷息怒!我们?贸然上门已是死罪,如今又惹得相爷震怒,实在?是我们?该死!”
段不循见?银儿匍匐在?地,心里一松,继而又以眼神示意静临。
静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闻听他?称刘阶为老师,心中更觉诧异,只是没功夫细究原因,只与他?目光相接一瞬,便垂眸不再看?,将下巴高高翘起。
段不循气结,心中暗骂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手一伸,便如按一只葫芦入水,压着静临的后脑勺往地下磕——结果定然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静临的脑门咚地叩了地,腰背却不屈地弓起,像一只伸懒腰的猫儿。
“相爷息怒。”
段不循大有她?不服软便不松手的意思,她?只好服软,“好女不吃眼前亏。”
“师母。”
段不循侧头,小声与一旁含笑?的刘夫人求情。
刘夫人方才听了这许多?,心中疑窦早消,虽不赞成冉氏的大胆狂言,于银儿母女倒也有几分同情,加上段不循求情……她?的目光在?段不循与冉氏身上走?了一个来?回,便与他?们?两个眨眨眼,随后沉下脸,“什么人也能到这里来?喧哗,不循,还不把她?们?两个一起轰出去?!”
段不循如蒙大赦,赶紧将冉静临拎起来?,半提半抱地裹出了刘阶的书房门。
银儿跪在?地上,与刘阶和刘夫人磕了个头,方才起身出门,快步追了上去?。
从书房门到大门口,一路上刘府的下人便如看?西洋景般,紧盯着人高马大的段不循拎着个俏脸冰寒的小娘子行走?如飞,后边还跟着个踉踉跄跄、一脸惶恐的斯文姑娘。
直至出了门,斯时已夜幕四合,街上行人渐少,偶有几个,亦行色匆匆,想在?上禁之前赶回家中,行走?间带起蒙蒙浮尘。
夜风渐起,地面上的尘土逐渐飞扬,将刚刚冒头的鹅黄新绿吹得灰头土脸。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像静临与银儿这样的女孩子家自然没有金谷繁华可追忆,值得追忆的,可做繁华敬颂的,只有青春年少时的悸然心动,与来?自娘亲的亲切体问。
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情爱没有了,娘亲没有了,于十?七八岁的姑娘而言,这无异于世界崩塌,天地翻覆。于是春秋无异,俱是一青黄不接,一片蔓草荒烟。
静临甩开段不循的钳制,驻足,使?劲地揉眼睛。
泪水很快将迷眼的尘土冲出,随后有愈来?愈多?的泪水奔涌而出,冲褪了她?面上的胭脂,又搀着风中的沙尘,重新为她?匀上一层风尘仆仆的红尘之色。
段不循递过?帕子,她?没接,他?便叹了一口气,默默走?到她?身前,用他?的宽肩阔背挡住了肆虐的风沙。
她?额头上磕出的红痕已经渐渐泛青了,段不循心中的火气便消散得一干二净,只有后怕。
万一老师没松口呢,万一今日自己不在?呢,万一……他?竟不敢想下去?了。
这一生之中,他?先后失去?过?许多?本该拥有的,也强行得到过?许多?不该得到的……只有她?,想要,却不想强要,如今还未得到,便已害怕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