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识一个从农场逃回来的家伙,当年为了回城不惜冒险扒火车。也是他运气好不好,火车并非开往上海,而是西安。辗转了好几次,终于搭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却是辆运煤车,那车开到昆山就不走了,这家伙就改扒运沙船,顺着吴淞江一路飘到苏州河这才回家。据说家里人看到他半夜三更站在门口,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花子。
郑小芳一个女生,难道也能扒火车不成?
郑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哥走的时候正是开春那会儿。农场组织整修屋顶,我姐不小心从上头摔下来……”
“什么?”
“我姐摔下来后,立即被送到了场部的卫生所。卫生所的条件只能治疗一些头疼脑热,大夫开出证明,让人开卡车火速把她送到镇上的医院。总算抢救及时,捞回一条命……”
江天佑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
郑翔接过,颤抖的手试了几次才点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闭上双眼,下唇不自觉地抽搐。
“等我姐稳定一点之后,又被送到了省里的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连队拍电报回上海,让家属尽快赶过去。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妈大字不识几个,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上海。我那时候还在念中学,只好请假去了一趟黑龙江。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阳光隔着窗户照进小小的包间,郑翔破碎的眼镜片瞬间闪过白桦树的倒影。
“我赶到医院,哈尔滨的专家说她下坠的时候伤到了脊椎,可能要瘫痪……”
“不!”
贺敏敏感觉脑袋被棒子重重敲了一下。即便她已经看到了郑小芳悲惨的模样,内心依然无法接受那两个字。
这实在是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我也觉得不可能。我姐姐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怎么可能瘫痪了呢?
“医生说他们那边设备不好,不是没有可能误诊,让我把姐姐带回上海,做进一步检查。我们乘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1980年的六月六日。”
贺敏敏猛地抬起头。
所以他才故意把结婚的日子定在那一天么?
“六月六号……”
江天佑看向信封上邮戳的日期,信是在五月底寄出的。从上海到黑龙江,平信至少要走半个月的时间。等这份信到达郑小芳所在农场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回到上海了。
从静安区的涵养邨到黄浦区的同福里,只需要坐一部19路公交车,短短四十分钟就能到达。然而这点距离对他们两个而言,却是天各一方,此生不再相见。
“她……真的瘫痪了么?”
贺敏敏捂着嘴,眼泪不自觉地落下。
“你刚才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郑翔冷漠地反问。
橘红色的烟蒂被狠狠地掐灭,贺敏敏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香烟烫伤,发出一声“呲”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