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道别了。莫乌莉记得那天他在电话里说的,反而是他好像忘记了。忽然间,她张开手臂。医院的走廊上,光是毫无色调偏差的白,地板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苍白的、看不到尽头的空间里,她笑着说:“抱抱我。”
易思违的外套也是白色的。他的手插在口袋里,过了一会儿,很慢地伸出来。地面上,他的影子颜色很淡,宛如淡淡的日晕。
易思违抱住她。
莫乌莉被他抱着,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们拥抱在一起,徐徐转动,小幅度地摇晃身体,亲热而温暖。莫乌莉靠在他肩头,悄悄闭上眼睛,没来由地询问:“你爱我吗?”
他把脸埋进她漆黑的头发,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回答:“嗯。”
“南国说,”她闷闷地说,“我很变态,所以不会爱别人。”
说出这话时,莫乌莉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可是,她却听到易思违说:“不是这样的。”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为什么?”
易思违嗓音干燥,沙哑而清晰,他抱着她,拥簇她,对她说:“你一直留着她的骨灰,因为她讨厌我,这就是爱。因为你爱你妹妹。”
莫乌莉非常茫然,有点惊讶,她回味着,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莫乌莉和很多人说过爱,父母、广告导演、学校老师、吴曜凡、理发师、学长、客户……数都数不清。可是,她很少细想。
慢慢地,她抽出手臂,从他怀里离开。他也松开了手。拥抱过后,他望着她,她却回过头,看着什么也没有的方向:“这跟我听说过的不一样。”
“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易思违静静地回答。每个人每个时候的爱都不尽相同。
远远突然传来脚步声。
易思违并不介意被人知道,莫乌莉也无所谓。可是,那一刻,仿佛条件反射,两个人还是拿钥匙开门,临时闪身,避进还在筹备中的房间。狭窄的室内黑黢黢一团,莫乌莉神色淡然,掏出手机,准备看一眼消息。
光线从屏幕里蓬勃散出,她抬起头,无意中看到他的表情。易思违跟她靠得很近。
供应室的护士边说话边通过,渐行渐远。
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了。
易思违马上按下门把手,飞快地走出去。
她送他到了电梯间。医院的门很多,和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一样,一扇连着一扇,通往不同的地方。该说再见的时候就可以再见,随时随地,无需多想。分别无需当下知晓,过后才后知后觉也是常事。
地下车库里,莫乌莉打开车门,坐到车上,很久都没出发。深更半夜,她坐在原地。一时之间,刚才处在黑暗空间里,易思违的情态久久挥之不去。
人间是群魔乱舞,每个人都愚不可及地徘徊,或贪婪,或痴迷,或恐惧,或疯狂,或软弱,带着恶意,麻木不仁地惶惶度日。无情冷酷的世界并非恶魔所筑,这里是一潭死水,这里原本就是一潭死水。莫乌莉对此习以为常,早已失去了兴趣。
能让她兴奋的不是这种东西。
当她失望透顶的时候,对爱无比饥渴的困兽闯入密林。
脆弱的、可怜的、等待人破坏的东西最珍稀。总是如此,和以前一样。
分明刚刚才分别,莫乌莉给易思违打了个电话。
他接通了,大概正在忙,应答的声音一如既往,沙沙哑哑。他说:“怎么了?”
莫乌莉说:“我要和周敬如去洛杉矶度假。应该,肯定,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
易思违那头只有沉默。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就是这种人,想必你心里也有数。”莫乌莉语气轻快,眼神明亮,很愉悦地通知他,丝毫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像是挑衅,完完全全就是伤害,“你介意吗?介意的话我就把我的东西从你那拿走。放心,应该很省事的。要是你不介意,帮我养一段时间的狗?我请的钟点工排班比较满。”
她的回合结束了,话语暂告一段落。莫乌莉沉稳地呼吸,等待着他的回音。
听筒里只有听诊器微微碰撞的轻响,足以证明对方没有静音,估计是在走动。应该愤怒吗?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吧?需不需要讨厌?大概为时已晚了。一间一间熄灯的病房里传来呼吸声,在这里,每个人都活着。这是一份不需要希望的工作,恰如已经泯灭了希望的心,他循规蹈矩,完成夜间的任务。
漫长的沉默过去,易思违终于开了口。他说:“好的。”
他不说更多的话。什么好的?是她搬离他的生活“好的”,还是替她养那条桀骜不驯、为非作歹的比格犬“好的”?
莫乌莉有点失望。
但是,好的,好吧。
至少她能踏入下一条河流了。
不值得留恋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没必要耽搁。莫乌莉靠到车窗上,转换心情只花了短短几秒。她早就接受了现实。森林中本无妙趣,中咒后的石头咕噜咕噜滚动,堆成不需要爱的扭曲荒野。死之前都靠虚度,无聊才是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