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一连七日未曾停歇。
顾允之赶到江州郡时,姜玖正倚着卧榻,单手托腮,一派悠然。
烟青色长袍越过门槛,顾允之跪伏到姜玖身边,清瘦的下巴轻轻搁上她的臂弯,“阿姊,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从南阳郡开始,不到三日便已抵达建康,如你所料,百姓们皆心痛不已。”
“嗯,怎么个心痛法?”姜玖垂眸,慢慢挺直背脊。
“他们连夜写了一出戏:‘长公主甘愿背负千古骂名,放敌国弃子回朝夺嫡,搅乱敌国内政,为南梁养精蓄锐争夺时间’。这出戏,在最大的梨园日夜演绎不曾停歇,就连三岁小儿都能哼唱几句。”
顾允之抬头,湿漉漉的眼眸带着些润意,人畜无害的。
姜玖勾唇,“这出戏背后的推波助澜,有你的手笔吧?说罢,想要什么奖励?”
“臣……”他低了低头,清浅一笑,最终轻轻摇头,“臣想先留着。”
姜玖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默许,“瘟疫可自愈一事可有写进戏中?”
“自然,”顾允之点头,“这可是最关键的一步,若非长公主提前知晓瘟疫可自愈,又如何能掐着日子将北魏三皇子玩。弄于鼓掌?如今南梁谁人不知,长公主在用自己的名誉救南梁于水火,就连曾经刺杀过您的寒门激进之士,亦扬言,等您回建康,一定会负荆请罪,任凭长公主处罚呢!”
“嗯,既如此,温乔彧去信建康,要求本宫携江州郡和亲一事,应该会作罢了。”
如今长公主名望得以恢复,若建康城里的那位依旧我信我素,便是与百姓作对,更何况,谢家军还有七日即可班师回朝,顾允之如今也已位极人臣,朝中绝大部分势力都已归顺于他,有了这两人,架空皇帝指日可待。
历代南梁君王只想着守一方净土,面对北魏的挑衅,也是只守不攻,可如今不同了,姜玖想,她要重法度、严吏治、拓疆土,灭北魏;她要让温乔彧亲眼见到他费尽心机到手的天下,一点一点,尽数归于南梁;她要他跪在公主的牌位前忏悔流涕,再由她一刀刀凌迟……
她要用那个伪君子的鲜血,洗净公主曾遭受的所有屈辱!
事情的走向,在一步步朝她预想的方向,岂料下一刻,顾允之的话,令她一贯的掌控感顷刻间消失于无形。
顾允之嘲讽地勾起唇角,“阿姊,您错了,就像戏中唱的那样,姜家的男人,个个是软骨头,他们惧怕北魏一事,已经刻进骨血,故而,建康城里的那位,应允了。”
应允了?
姜玖怔了一瞬,突然气笑了!
“阿姊,您知道他决心应允一事考虑了多久吗?”
顾允之双手握住姜玖的手臂,指尖一寸一寸收紧,“半炷香不到,他将臣叫到他的寝殿,他来回踱步,额间布满汗珠,他不知谢家军已然恢复,他担心温乔彧曾幽居在公主府,怀恨在心,他担心您名声胜过他这个君王,整个南梁只知姝裳长公主,不敬他堂堂天子,他怕了,他弱怕了!”
说到此处,顾允之没忍住,哈哈一笑。
他的笑,清澈如冰玉相击,可姜玖却能听出其中的病态与疯狠,“阿姊,臣从未见过如此窝囊的天子,您知道臣费了多大力气才忍住杀他的冲动吗?”
他松开指尖,猛地抓住姜玖的柔荑,虔诚地贴上自己的脸颊,“阿姊,臣是您的人,臣已经见惯了您泰山崩于顶而不动声色的上位之姿,一直在他身边虚与委蛇,臣何其憋气,何其不甘!”
姜玖察觉到了他的僭越,微微蹙眉,想要抽回手臂。
顾允之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阿姊,不,长公主殿下,您反了吧?臣愿意做您手上的屠刀,替您扫清登基路上的一切障碍!”
登基之路?
他要她登基?他要她做女帝?
一直以来,姜玖与谢祁之间谋划的高位,在姜玖心中,也不过是退居幕后,垂帘听政,操纵着一个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顾允之今日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要她登基称帝?
似有一股莫名的幽火自她心头跳动……
姜玖闭了闭眼,轻抬唇角,“此事容后再议,顾允之,你先回建康,不论宫中那位如何决策,都别乱了阵脚……”
顿了顿,她眉梢一扬,垂眸望向半跪在她身前的少年,“顾允之,你终于学会掌控自己的情绪了,做得不错。”
顾允之扬唇一笑。
像是只被表扬后翘起尾巴的大狗,他将身体朝姜玖挪了挪,“臣进步这么大,阿姊要不要再奖励臣一下?”
姜玖睨了他一眼,“别得寸进尺,回到建康,不论宫里那位如何落井下石,你都要全力支持,最好能激起民愤。”
她如今是南梁最大的功臣,而建康那位天子对她的打压与折辱,便是她留在如今南梁血肉里的一根刺,这根刺会随着天子的动作而愈扎愈深,最后引起溃烂与腐败……
日子久了,不用她动手,整个旧王朝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尽数瓦解,而她,会捧着姝裳公主的牌位,一步一步,荣登高位。
……
顾允之回了建康,与此同时,南梁天子同意“长公主携江州郡和亲”的旨意迅速抵达。
南梁的百姓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