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萧弋自己也因病体难支,放下衣拾叁,还没顾上看看船舱内的环境,就伏倒在桌子旁,浑噩地睡去。
衣拾叁视线仍钉死在萧弋身上,目光中燃烧的烈焰,却似被扑熄了几分:“你曾对我下毒来威胁我,我也不顾你死活,以你为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又要帮我?还这么大方地给我解药?”
萧弋轻浅笑笑,浮云淡泊。
虽说原身是原身,他是他。但在旁人眼中,他和原身始终是同一人。听了衣拾叁这话,他反倒觉得一来一回,俩人算是扯平了。
原身对衣拾叁做过的恶行,能就此一笔勾销最好。
幸运的是,再过上半刻,衣拾叁对待萧弋的态度,确实有所好转,起码不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萧弋便续上手头的工作,在衣拾叁面前展开了那套新衣裳。
衣拾叁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再瞧了新衣一瞧,大约明白了萧弋的意思,死气沉沉道:“我自己来吧……”
萧弋摊个手,缓移步伐靠坐桌边。衣拾叁的胴体,他本来也没兴趣欣赏。
却听衣拾叁兀自又道:“我原先未曾注意,后来回忆,初见你时,也听到你阵阵咳嗽。你是生了什么重病吗?在我偷袭锦衣卫的沈曦行前,你当真是晕倒了……扼住你的脖颈时,我几乎摸不到你的脉搏。”
萧弋隐有一笑。又或者,笑声淹没了咳声。事到如今,他已坦然接受原身的这副身子骨,不治之症,去日苦多。
衣拾叁不时更衣完毕,要不是伤重导致体态欠佳,也当英俊挺拔。
萧弋转回身来瞧着衣拾叁,却有点后悔。没将衣袍据为己有,他这身女装,不知得穿到几时。
衣拾叁也往萧弋身间望上了一望,眼神复杂:“你这女人,扮得越发不像样了。”
萧弋没什么气力地斜撑着头,与黯淡的灯火形影相吊。脑仁疼、心尖疼、肺叶疼……难耐的彻骨寒潮,正在他体内翻江倒海。
衣拾叁却又突然发了笑,声色悲凉:“我助纣为虐,已做了太多错事,我不想也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只恨我无能,仍救不了那些女孩子,便只有想着保下她们的全尸,让她们不至连过世后的身体都任人摆布。可是眼下锦衣卫找到此地,便是朝廷插手。沈曦行何样能人,哪怕出去,我等也逃不脱罪责了。”
萧弋斜眸瞧上一眼衣拾叁,叹如轻尘。过没多会儿,他就又提起小油灯,径直推门而出,踏上狭长的廊道。
“你做什么,别乱走——”衣拾叁翻下卧榻,也匆忙追着萧弋到了夹廊。
这条廊道上,有一方半人高的矮柜贴墙摆着,上头放着好些大罐子。萧弋上前两步,俯首躬身,拿火光挨个往罐子里照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罐子里,皆是被泡在不明液体中的人类器官。眼鼻口耳舌、心肝脾肺肾、甚或男人的阳具女人的封纪,只有想不到、没有见不到。
萧弋一言不发,只在白猫面具后,慢悠悠地眨上两下眼,反手敲了敲矮柜上的大罐子。
衣拾叁惨淡别过脸,嗓音嘶哑:“也是,你入往生楼不到半年,许多事还不了解。到了这步田地,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如你所见,这艘船的年头,可比角斗场要久远得多。往生楼的无念阙,做的就是这种血腥买卖。”
衣拾叁口中的往生楼,正是那个萧弋原身奉命调查的江湖组织。
《天机令》一文,江湖风云与庙堂争斗,总在交迭掣肘。
在书中,往生楼是一股神秘且庞大的力量,由大反派一手创立,有着严密的组织架构,麾下分支众多,各司要务。
锦衣卫在朝,光天化日需得依章行事。而往生楼在野,法外之地不畏历律辖制,在原书故事进程中,是条非常重要的暗线。
剧情到了后期,往生楼游走于诸多灰色地带,甚至很做了几件在百姓眼中“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渐有与大邺朝廷分庭抗礼之势。
沈夜任职锦衣卫期间,无数次与往生楼斡旋,终在文末大反派阴谋败露之际,将其一举歼灭。原文中,萧弋原身作为炮灰,首当其冲就被沈夜干掉。
无念阙,即是往生楼下属分支之一,也是在背后操控着地下角斗场的势力。
江湖嘛,血雨腥风家常便饭、恩怨情仇在做难免。然而并非人人都有本事手刃仇敌,这时候,就总有人琢磨着寻求他方之力去替自己办事。
而另有一些人,空负一身本领,却愁发财途径,自然而然,就和没能力但有钱的那拨人,形成了鲜明的供求关系。
有买就有卖,这便成就了无念阙的生意经——为买卖双方搭建起交易平台,作为连结两方的媒介,赚取差价。
萧弋与衣拾叁所在的画舫,既是无念阙的大本营,也是买家的集中收货地。
不共戴天之仇,势必挫骨扬灰。有人在这儿剜了仇家的眼,有人在这儿割了仇家的舌,有人在这儿掏了仇家的心,有人在这儿绝了仇家的种……
那些被剜下的眼、割掉的舌、掏出的心,则被收集放入了展柜中,彰显着无念阙的以诚为本、童叟无欺。
无念阙是如何开辟出地下角斗场这门新营生的,暂且不为人知。
里外里,这个衣拾叁都逃不脱关系。
再往前走,便到了廊道尽头,转角处连接楼梯,可上行也可下行。
萧弋缓步驻足,若非手撑栏杆,可能一眨眼就得跌倒。衣拾叁重创初醒,也没好到哪儿去,同萧弋站在一块儿,论不得谁比谁更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