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父亲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六点多了啊。”
雾中的海岸(2)
父亲的厨艺已经大不如前,无论什么菜,象征性地翻炒几下,最后总是倒入一大碗热水煮透了事,几乎没有煎炒的油香味。不过,也可能是袁午已经忘了从前的味道,父亲的菜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究竟是哪一种情况,他说不清楚。小时候每天都吃什么菜?除了一顿不落的鲫鱼之外,其他完全想不起来了。因为母亲说过吃鱼健脑。童年的记忆,与母亲无关的部分总是一片朦胧。
“咸肉应该先用水浸一下的,一粒盐都没放,还是有点咸。”父亲咂咂嘴说,“不过今天太晚了,也没时间。这豆腐吃着倒是正好。”
像这样的自说自话,袁午不知该如何搭理。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闷头吃饭。
父亲一直在努力尝试说点什么,然而每天都能说上几句的,也就是菜的味道。母亲去世之后,他试图填补一些空白,哪怕只是餐桌上的声音,不像以前总是自然而又惬意地沉默着。
“芹菜这么光烧,味道还真是有点古怪啊。”
“金针菇卖完了,今天过去的时候没剩几个摊了。”
“嗯。”父亲喝下一口白酒,“下个月转正了吧。”
袁午点点头,从胸腔里发出微弱的闷响。
两个月前袁午告诉父亲,他在一家私企找到了工作,但对方的条件比较苛刻,三个月试用期内没有薪水。父亲只好继续提供他每月三千五百元的花销,其中的一千五百元是家里的伙食费。剩余的两千元则是袁午的个人生活费,转正之后便会中断。
找到工作的事情倒没有说谎,那家私企也是真实存在的。不过袁午只上了九天班,就主动离职了。其实连离职也算不上,他没有知会任何人,更准确的说法是永久性旷工。在其他同事看来,他就是毫无理由地忽然消失了。
第十天的上班路上,公交车在中途某一站停下,打开中间的下客车门。袁午刚好站在门口,于是他就跨了出去。秋天的风贯穿他敞开的夹克衫,随风摇摆的感觉真是舒服。他走了一个多小时,走进“大友”那扇暗灰色的卷帘门。小红在柜台后面一边吃零食一遍看电视剧。
还是老样子啊,已经没办法好好工作了。双手搁在雪白的桌面上,眼前是黑色边框的显示器——或许跟颜色没有什么关系吧——只要被这样的环境包围,小腹间便会聚集起一股寒意,紧接着阵阵绞痛袭来,一个上午要跑五六次厕所。他试过不吃早饭,但无济于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样的症状,袁午自己也弄不明白。妻子若玫却很明确的告诉医生: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
起初看的是消化科,吃了两个疗程的药也不见好转,只要一进单位大门,就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若玫一开始觉得难以置信,直到某天偷偷跟着他上班,看到他脸色煞白,才果断搀着他去了医院。
“这个啊,就是神经官能症。”之后转到神经科,主治医生面无表情地定下了结论。
“那是什么?”
“一旦发病,患者就会感到不能控制的自认为应该加以控制的心理活动。”医生绕口令般重复了两遍,为自己的流利表达感到心满意足。
若玫呆呆地望着对方。
“你看,肚子痛不能控制对吧?但是他却认为需要控制,越是这么认为,越是会感到肚子痛,肚子痛了就要上厕所。当然,上厕所的感觉是真的,但肚子痛是假的,明白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成因有很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
袁午对着妻子咧嘴笑了:“不需要明白,总之就是心理有病吧。我们回去吧。”
若玫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父亲倒酒的声音中断了袁午的回忆,袁午看着自己的掌心,多年前的触感已经模糊了。
“转正之后,能拿多少薪水,老板还会找你再谈一次吧。可别姿态太低了,这里离老家远,你以前赌钱的事没人知道的。”
“试用期到了,会有一次测试。”袁午觉得要给自己找条后路。
“测试?”父亲的筷子停在空中。
“嗯,通过了才能留下来。”
“怎么搞的像学生考试一样?你,应该没问题吧?”
袁午原本打算利用三个月的缓冲期再找一份工作,现在看来已经全无希望。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表示对这个话题很疲惫。他担心脸又会不由自主地红起来,早知道刚才也应该喝点酒。父亲好像打算对此深究下去,袁午决定扯开话题。
“刚才为什么留她吃饭?”
“嗯?噢,你说小林啊。没啥,我就是顺嘴一说。”父亲连喝了几口酒,他平时只喝一杯,这会儿颧骨的位置开始泛红了,“你觉得小林这个人怎么样?”
袁午吃了一惊:“不、不知道。我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
父亲默默点头,好像是在考虑如何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袁午望着水族箱上的玻璃鱼缸。饲养观赏鱼应该是女房东的一个爱好,但这个庞然大物显然轻易无法移动,把它留下来也是迫于无奈。他回想女房东的面容,确实算得上美丽,但不知为何,温婉的笑容里总夹杂着一丝倦意。
鱼缸里只剩下一层底沙和结满灰的装饰物,他们搬进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袁午想象着女房东凝视鱼缸的最后一眼。原本那些鱼,不知她是如何处理的。
父亲喝了一阵又开口了:“她这个人,对老人家还挺关心的。这点看着像若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