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薛严的脾气,即便小桃跪地求肯,也是要惩治她一番的。可现下正当深夜,一时间采买不到一个新的丫鬟,便也只能让她将功折罪,明日再行发落。
房外侍卫换了宁氏兄弟,两人抬头瞧见薛严脸旁鲜血淋漓,吓得心头大震,俱是埋头不敢作声。
薛严负手垂袖,面朝房门呆立,脑中思绪万千,追根究底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忽觉耳后传来一阵刺刺坠疼,他又暗自升腾出恼恨,恨房中那人脾气乖张,难以驯服,恨她虚情假意,冷心冷肺。
房外一派冷凝,房内亦是如此。
待薛严走后,江浔裹紧被褥,抱臂蜷缩成一团,天再如何凛冽,也抵不过内心深处冰透彻骨的冷寂。
来了这地方近四载,从没有一天如此气颓过。曾经在原身家里备受冷眼,她会计划早日长大离家过活,后来被卖去沈府当丫鬟,她会振作精神,一心伺候沈夫人,攒月俸积赏赐,在江南置宅立命。
但偏偏天公作弄,让她遇上了薛严。
凭借着一点小聪明,两次用计出逃,却因他城府极深,权势滔天,又一次次被捉了回来。
以后该如何是好?薛严如此心机深沉,她要怎么做才能彻底摆脱薛严掌控?
前路山穷水尽,似没有一点希望。团在被窝里,眼前黑漆漆一片,仿佛她现在的境地一般,黑沉、看不到丝缕寸光。
木门悄然推开,灌进一席凉风。
似乎有人立在床头,江浔仍蒙头缩在厚被褥里,不想去看,只感身心疲惫,一晚的跌宕波折耗尽了她全身气力。
只听一个沉稳男声说道:“喝了姜汤罢。”
又是薛严。
左右现在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不能一味置气,坏了身体。
江浔掀开棉被,一把接过瓷碗,老姜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晚上没用几口吃食,连带胃里也灼烧反酸,可这呕心抽肠之感却让她格外冷静清醒,她把瓷碗放到床边黄木小几上,拿出绸绢擦拭嘴角。
默然片刻,江浔淡淡说道:“薛大人,我有些心里话想和你说。”方才一瞥之下瞧见薛严神色,不似寻常泰然自若,倒让她明了薛严虚实,兴许有一言可以奏效。
薛严见江浔眼似明星,面容清凌,仿佛大彻大悟的菩萨般豁然脱俗。他满腔燥怒忽然被冷水浇熄,今夜头一次心平气和道:“你要说什么。”
江浔深吸一口气,细腻琢磨片刻,组织了一番言语:“我身份也罢,秉性也罢,本不适合伴大人左右,更何况将来要深居内宅做个妾室,做小伏低伺候主子主母,这些无论如何也是万万做不来的。大人您仕途畅通,明年开春又会娶与您相配的陈家小姐,将来还会有众多女子随侍,大可不必和我在这里你追我逃的浪费时光。”
薛严攥紧指节,愤愤道:“竟不知跟了我让你这般委屈。玉盘珍馐,华服美酒,普天之下几许人皆求之不得。这些都已许了你,你究竟有何处不满意?”
听罢这话,江浔不禁自嘲一笑:“你说欢喜我,不过只把我看作没有个人尊严的玩物,不许我有自己的想法,只需我陪你风花雪月。你若是高兴,便赐我锦衣玉食,一旦不高兴了,便对我动辄羞辱,所有得失皆凭你一念之间,万般不由自己。将来迎了主母,我便要看两个人的眼色过活。薛大人,你不妨设身处地想想,这到底有哪一点会让我满意?”
薛严愕然一瞬,旋即怒斥道:“还是你那歪理邪说的一套!简直不可理喻。”他霍地从红木椅起身,一室咣当作响,竖眉看了江浔一阵儿,“你成日里读话本,合该让你看看女则,好生清洗干净脑筋!”
江浔只觉心累已极,薛严头脑中的观念已根深蒂固,又怎能渴求三言两语,便会让他理解自己的思想。
既然晓之以情不成,那江浔便动之以理,直戳薛严内心边界。
她又一字一句说道:“那大人且再听我一言。你自小习四书五经,遵孔孟之道,想必身为世子,需承担公府重任,朝堂之上,又时刻殚精竭虑。如此克己约束二十多年,偶然碰到有一人不同,自觉颇为新奇,想一探究竟。”
“这便和你平素用膳是一样的道理,时常茹素,忽然吃一道荤膳,也能大快朵颐,味道尝够了,久而久之也便感到食之可弃了。”
江浔斩钉截铁、抛出最终要说的话:“大人对我好奇,一时过了头也是有的。如今我已服侍你日久,又两次将我抓回来,新鲜劲儿也该够了,不知能否放我一条生路。”说罢,她定定望向薛严,不肯错过他每一分神情变化,只盼能从中找出一丝漏洞。
果然听了这一席话,薛严也怔愣出神半晌,恼怒褪去,理智回身。他不禁审视自己内心,仔细推敲一番,或许、是这样想的罢。
但他到底不愿罢休。
薛严冷哼一声:“你不必说这许多轱辘话来糊弄我,左右天长日久,爷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耗。”
他脱靴更衣,侧躺了贴紧江浔后心,又大手环过,将她牢牢扣在怀里。两人心隔万丈,却紧挨一块儿、密不透风。
“今日你也闹够了,快些睡罢。”
闻言,江浔似陡然间被抽干全身气力,方才的肺腑之言真如一记铁拳打在棉花上。她眼皮眨也不眨,定定望了光洁的墙壁,面前空荡荡、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