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商绒的梨涡一点也不明显,只有在细微的表情间能窥见几分。
“我带着她才到容州时,曾答应过她,要在除夕的时候给她买一只小花灯。”
梦石的眼里迎着铜盆内摇曳的火光,他看着那橘红的灯笼被火舌彻底吞噬:“送得晚了些。”
商绒看见他说话间,一只手还摸着身上布袋子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小罐子的形状,其实她也不知活人的祭奠究竟能不能将哀思与遗憾都随着这一盆灰烬带给已经逝去之人,她的目光停在梦石紧紧握着的布娃娃上,说:“道长,留一件她的东西在身边也好,哪怕将她一直带在身边也好,既然舍不得,那您就不要为难自己。”
梦石低头看向自己隔着布袋子捧在手心的小罐子,寒风吹着他的黑得发亮的胡须,他徐徐一叹:“自古以来,人死了,不都要求一个入土为安,叶落归根么?”
商绒却问他:“道长漂泊半生,哪里才算得是道长的根?哪里又是杳杳的根?您的夫人埋骨天涯,如今再将杳杳葬在这里,那么来年,道长又在这世间的何处?”
梦石一怔,眼底的情绪浓而沉重,他忍不住再抬头来看面前这小姑娘,她已摘了那张面具,此时乌发湿润,雪锦裙袂垂落地面,院内淡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眉眼干净到仿佛从未沾过烟火尘埃。
“道长惦念她们,就不要与她们天各一方,”商绒双手枕在膝上,她白皙的面颊映着一片跳跃的火焰影子,“将杳杳带在身边吧,等哪一日,您带她回去,让她睡在她母亲的身边。”
往事一帧帧如书页在脑中堆叠,梦石禁不住满眶湿润,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下心头百般酸涩的滋味,见她眼眉低垂,便道:“对不住,簌簌姑娘可是因我这些事,而想家了?”
“不想。”
她摇头。
“我的家,与道长的家不一样。”她的脑海中浮出一男一女来,她记得清那妇人锦衣华服,雍容华贵,眉目清傲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那男人的脸,只记得他乌金的袍角,疏离的背影。
铜盆里的火已经烧尽了,被木廊遮挡的这片角落暗淡又萧索,她低声道,“我宁愿像折竹一样,生来就没有家。”
话音才落,一道门开。
商绒回头,檐下的灯笼映出从屋中涌入又被顷刻吹散的热雾,少年披散湿发,一双眼睛被浸润得湿漉漉的,被房中热雾熏染得添了些血色的唇轻咬着那支银叶簪,一双手正漫不经心地在系腰间的衣带。
忽然,他侧过脸来,准确地在那一片阴影底下盯住她。
水珠从他颊边的一缕浅发末端无声滴落,他嗅到了烧过纸钱的味道,却什么也没问梦石,只对她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衣带系得松散,水珠在他白皙精致的锁骨凹陷处细微闪烁,商绒一下站起身,说:“我去睡了。”
她转身提起裙摆跑上木阶,推门进去。
院中的灯火熄了大半,梦石沐浴过后便也在偏房中睡下。
一窗明灭不定的晦暗光影无声铺散入室,满耳寂静中,折竹静瞥一眼指间银簪,随即将它塞入枕下,闭起眼睛。
商绒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她做了一个梦,又梦到那棵浓密繁茂的大树,戏台上的乐声在她梦中往复,不知不觉,一夜悄然过去。
明亮的光线照入室内有些刺眼,院内忽然添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紧随而来的,是一道喘着气的女声:“折竹公子!折竹公子可在屋里?”
商绒一下睁开眼睛。
她才坐起身,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她抬起眼,透过那道屏风与帘子,她隐约见少年的身影一闪而过。
随后是开门的吱呀声。
“您便是折竹公子?”
那妇人见门一开,里头出来一个白衣少年,她先是愣了一下,又赶忙道:
“方才村中来了官差,说于娘子夫妇两个杀了人,连在小学堂里的梦石先生也被他们带去衙门问话,梦石先生走前,让奴家将他的书本带回。”
折竹垂眼看向她捧在手中的论语,轻轻颔首,伸手接来,晨风趁机灌入他雪白的宽袖,他翻开一页来,随即两字映入眼帘: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