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是上元夜。京城果真如往年一样,金吾弛禁。傅徽之便如事先商定好的,辞别邱平出了城。
傅徽之又纵马去了城东五品上官员坟茔。纵是上元夜,还有人守在坟茔旁。他无奈,只能远远站着、看着。过了很久,他方在原地跪下,叩首三回。最后起身欲去时,看见了秋芙。不知她从何处来,又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傅徽之原本想着再见到秋芙,定要劝她离开。可一想到她这几日或许一直守在附近,只等他回来,终究是没忍心开口。默许她继续跟着。
邱平早打听到,傅家全族由京兆府差纲递送,十日前已启程。而自京城流放至岭南所走路径基本相同,傅徽之也请邱平探明了路径,会先往东都去。傅徽之并不觉得圣上会开恩,允他父兄乘车马。所以他们一日至多行五十里,十日五百里。路上快些赶路,两日便能追上。
果不其然,在今晨他们便追上了流人。可人不多,只有二三十人。甚至不见傅卫、傅知退。仔细想想大抵是因为人数众多,一同押送不便约束,便分成数停。他们便继续往前,果真见到更多熟悉的面孔。到第四停时,仍不见他父兄。但算着前几停的人数,应当只剩一停,便继续往前赶。不久却看见西逃的差纲。料想是前方出了事,便加鞭赶来。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傅徽之自责不已,他本能更快的。昨日白日他们便赶到了潼关。虽说邱平已给他伪造了公验,可他担心过了这许多时日,潼关盘查还是很严,便没敢冒险。直等到夜间偷渡渭水、黄河,绕过了潼关。又要等到夜间偷渡,又要绕远自然耽误了时间。
看着傅卫抱着老仆跪在雪地里失神,傅徽之担心他的腿与杖伤,便上前扶他。“爹,节哀。”又问,“伤势如何?”
傅卫回过神来,抓住傅徽之的手臂,说道:“云卿啊,你快走,那些差纲很快会回来。”
傅知退恰巧也赶来了:“是啊云卿,你快些走罢。”
傅徽之道:“爹、大哥,你们与我一同去罢。”
傅卫瞬间松了手:“不可!”
“为何!爹,你当圣上还能某一日想通了,再起用傅家?你看看这些人。”傅徽之手指地上那具尸身,“这些人或许便是圣上派来的,他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圣上对我傅家如此无情,我傅家不谋反便是仁至义尽了!”
“混账!”傅卫大怒,反手抽了傅徽之一巴掌。手中铁链犹自晃动不止。
傅知退一惊,怕傅卫再动手,忙两步上前,劝道:“爹,息怒啊。”
傅卫不管他,自己慢慢站起身。傅知退伸手去扶,也被他重重拂开。
他后退两步,俯视着傅徽之,以手指其面:“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逆子竟有反相!”
傅卫指尖都在颤抖:“我看今后你也不必再唤我阿爹了,省得日后你当真做出什么事,累你祖父、累我傅家忠义之名!到那时,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爹!”
傅知退闻言慌忙跪下:“爹,云卿他只是一时口快,不是他本意啊。”
“忠义之名?”傅徽之含泪笑了笑,而后慢慢站起身,“爹啊,你是不是忘了傅家因何被流放?”
傅卫自认傅家忠义,可傅家偏偏是因谋反罪被判全族流放的。傅徽之此言可谓诛心之语。傅卫倒退数步,几乎站不住。手也无力再举,重重垂下去。
傅知退也站起身,厉声道:“云卿,你少说两句!”
傅徽之恍若未闻,又朝傅卫走过去,直到傅知退伸臂拦他,他才停步。
傅徽之直直地盯着傅卫:“爹,你告诉我,如今谁还信我傅家忠义?圣上信么?他若信会将我傅家全族流放?满朝文武信么?朝堂之上可有人为我傅家求情?这平民百姓信么?”他越说声音越高,“我二哥的墓碑之上都被人刻下了‘叛臣之子’四字!你说他们信么——”
傅徽之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争斗结束重新回到枯枝上的寒鸦再次振翅高飞。
傅徽之刻意加重了“叛臣之子”四字,这四字也久久回荡在傅卫耳边。傅卫自然没听说过此事,以至如今听闻是又惊怒又无力,不由跌坐于地。却压到杖伤,瞬间闷哼一声。
“爹。”傅知退忙扑过去扶他。
傅徽之也是一惊,急忙去扶,却被傅卫推开。
傅卫在傅知退的搀扶下站起身。又沉默许久,方开口:“纵是世人皆不信又如何?忠便是忠。圣上既判我族流放,逃了便是不忠,便是自认确行反事。圣上总有一天会看清我傅家是清白的。”
傅徽之与傅卫相对无言。
忽然,秋芙自身后赶来:“公子,我方才骑马回去看时,那些差纲已往此处走了。”
傅知退便先开口:“云卿,你走罢。我们若想逃,前些日子便逃了。”
傅徽之又看了傅卫一眼,傅卫却偏过头,不再看他。
傅徽之低眸,片刻后,转身看看众人。
防阁也都过来了,不少人捂着伤,但好歹能站着。有两个奴婢此刻还躺在地上,不用看便知道他们伤得很重。伤较轻的奴婢正为他们裹伤。
傅徽之走到秋芙身侧,微微低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而后秋芙便跟着他走了。
二人一直走到立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