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暮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根青簪绾青丝,一袭青绿衬白裙。他的面容仍如十六岁那年一般清秀而美好,更褪去了几分青涩,增添了几分气韵。但他的眸色却黯淡了许多,失去了原本灵动的光泽,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就如同一川山溪起了雾,再清丽的景色在大雾的遮掩下也看不出原来的美了。可是他仍是漂亮的,一张如女子般的容颜在这样的装束打扮下只会更显出色,让人模糊了原本的性别。可他却也是不愿的,明明是个男儿身,却从小有着女儿家的命。
只有那个人待他是不同的。他喜爱他的美,却不会带着旁的眼色,他还会说你怎样都是你,你怎样我都喜欢。还记得很久之前的一个午后,周牧晨曾对他说:“小暮,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再穿绿裙了,头发也可以剪掉。你不必被定义,成为你喜欢的样子就好。”那时候,他也曾眉眼弯弯地说好。可他哪里有机会成为他自己啊,他始终走不出这座宅院,也始终剪不断这长发,脱不下这绿裙。
程暮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没有这样一张如女儿家般的脸和病弱的身躯,他是否会得到父母多一些的疼爱?又是否可以摆脱如今这样的命运,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和自己爱的人平平淡淡地在一起?可他做错了什么呢?那些与他一样自台局出身的人做错了什么呢?和他一样的人与千千万万被这样命运捆缚的女子们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不知道答案,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彻底黑下去的时候,清荷园来了一个下人通传,说是张卓熹要见程暮。他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时时监控和禀报着,只是没有想到张卓熹的回应会那么快。程暮便跟着那个人去到了张卓熹的住处,也就是从前周行秋所住的地方。
门是虚掩着的,那个带路的下人敲门禀报了一句便退下了,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了一声“进来”的回答。程暮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站在堂前,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娇嗔声。那轻轻的一声,千娇百媚,穿过层层的帘帐而来,让程暮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忍住心下的不适和厌恶,开口唤了那人一声:“张将军。”
无人应答。但很快便有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子掀开珠帘纱帐走了出来,向门口退去。那女子脸上涂抹着浓艳的妆,唇上的口红已经花掉了,蹭到了脸上,旗袍的领口还敞开着,白嫩的脖颈上处处都是红痕。她在走过程暮身旁之时还停留了一瞬,似乎是略带挑衅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轻笑了一声方才离开。程暮避开了目光,并未多看她一眼。
这时帘帐晃动,张卓熹走了出来。他今日并未着军装,只穿了一件如里衣一般宽松的白褂和一条黑色的长裤。且白褂的扣子都大开着,如同刚刚才穿上般随意地挂在身上,露出大片的胸膛。已是初冬的时节了,北平的天凉得很早,这屋里便也烧上了炭火和地龙,整个屋子都是暖和的。再加之张卓熹的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经热气蒸腾挥发更甚,让程暮忍不住掩鼻轻咳了一声。
张卓熹见状笑了一下,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娇气。在周行秋身前待了三年竟也没将你逼疯了,看来你是真的很爱周牧晨啊。”他站在距那人一尺之处停下了脚步,仍是带着那份仿佛已掌控全局般自得和怡然自若的目光看着那人。
程暮垂下眼不去看他,也并没有理会他刚才说的话。“不知张将军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不是你今日说想要见我吗?”张卓熹笑道,“噢,你想见的人不是我,对吧?没关系,难得我今夜有兴致,可以让你见见他。”
闻言,程暮立刻眼睛一亮,抬起头来看向那人,连连问道:“真的吗?他怎么样了?你到底何时才能放他离开?”
“别急嘛,一说到他你就停不下来了。我说过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不过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今日你若是想要见他,便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程暮有些着急地问道。他十分担心周牧晨的情况,连日来茶饭不思,坐立不安,此时有了机会便丝毫都不愿放过,连忙道:“你先让我见他!只要我见到他了就什么都答应你!”
“好啊,既然你如此急不可耐,我便成全你,跟我来吧。”说完,张卓熹便掀开帘帐向屋子的最里处走去,程暮则跟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周牧晨到底被关在何处,只得跟上那人的步伐。短短一段路程让程暮心下的疑惑与不安越发升起,但他别无他法,就算明知前面是陷阱他也只能跳下去。
二人停在了房间的最深处,也就是床榻之前。张卓熹上前一步背对着程暮,挡住了他的视线,而后又在床后的墙上摸索了一阵,按下了一个按钮,立刻便有机关响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床前的地板便有一块打开了,露出一道向下的暗门。
程暮的心中一紧,这房间里竟然有一个暗室!想必周牧晨一定被关在这里。
张卓熹冲他扬头示意了一下,又做出来一个“请”的手势。望着那漆黑一片的地方,程暮有些害怕,他怕下去后会看到周牧晨受尽折磨的模样。可他却也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便向着那道暗门而去,张卓熹则紧跟其后。
顺着楼梯向下走,周遭的光线也一下子暗了下来,一间藏于地下的密室逐渐在眼前显现出来。这里没有窗户,周围全都是墙,这处开在地上的门便是这里唯一的通道。地下室中没有透光之处,只在墙上点了两盏昏暗的灯。而所见之处的其他地方却挂满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刑具,大大小小,琳琅满目,让人不禁望而生栗。整个地下室中因不透风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饭食馊掉的气味,十分难闻。而周牧晨就被囚在这里的最深处,他的双手张开,被锁链束住固定在墙上,脚上也带着沉重的镣铐。他呈跪姿被固定在那里,几乎无法动弹。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身前,整个身上都伤痕累累的,满是被鞭打折磨后的痕迹。褴褛的衣衫上尽是干掉的血迹,还仍有些许伤口正在缓慢地向外渗透着鲜红的血。
最害怕的场景到底还是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程暮几乎要站不住脚,连忙冲过去,一下子扑到了那人的面前。“周牧晨周牧晨!!”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地下落。他想要抱一抱那人,却害怕弄疼了他的伤口,只能伸手轻轻捧起了那人的脸。“周牧晨,你看看我”
周牧晨的气息微弱,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听到那人在耳边的呼唤,费劲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开口的声音沙哑得如同吞了几斤沙石一般。“小暮”
得到那人的回应,程暮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不由得与那人额头相抵,大哭了起来:“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
周牧晨紧紧地贴着那人的额头,轻声打断他泣不成声的话:“别哭,小暮。我没事没事的,不怪你”他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的,温柔的安慰却让程暮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人你也见到了,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现在是不是该你兑现承诺了?”张卓熹缓缓走近,开口道。
程暮努力抑制住泪水,转过身来看向那人,带泪的眼中尽是恨意,开口更是字字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明明答应过我会放了他的!”
“我答应你留他一条命,可没答应你不会动他啊。他周家欠我的,总该有所偿还吧。”张卓熹哂笑道,言语之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我说过,你我成婚之后自会放他离开。不过要是他自己撑不到那时候去,可就怪不了我了。”
“张卓熹!你真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