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攒动挤压出的复杂气味,以及那股时浓时淡的臭味,着实让纪昀文没有多少胃口。何立夏的手巴掌挺大,他拿给自己的炸肉估摸着能有一碗的份量,纪昀文全给吃完,便是更没多少胃口吃晚饭,他回屋收拾了一阵,就顺着小路先去何立夏家待着了。
时间还早,屋外天都还未黑透,纪昀文就坐在房间窗户下的椅子上。何立夏的书桌挺大一张,就比他两只手臂摊开短了那么一截。桌子虽大,面上却没几本书,只是零零散散地摆了些石头小玩意儿。桌子也挺厚实的,下边还躺着俩桌兜,只露出一条黑缝。
出于礼貌,纪昀文是不应当随意翻何立夏的桌兜的,但出于好奇心,他的眼珠子都快钻进那条黑缝里了。横竖何立夏也不太会对自己大发脾气,他索性就唰一下地把抽屉给打开了。
里边只随意放了几本书,没有藏匿着一些稀奇古怪且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当然,书也不是纪昀文所想的那些小黄书,就只是街边书摊里卖的一些普通绘本。泛黄发皱的牛皮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印着几个看起来十分骇人的油墨大字,里页上的画像线条也被勾勒得扭曲,乱头发一般贴在纸片里。
但这些扭曲得嘴巴当脖子使的线条并不妨碍纪昀文看得津津有味。
所以何立夏进屋一眼看到的就是纪昀文猫着腰趴在桌面上看绘本的情形。
“看书呢。”何立夏笑笑,拉下拴着灯泡开关的塑料线条,暖黄的光线霎时挤入纪昀文的眼睛。
“怎么也不把屋里的灯打开,那小台灯光线太暗了,伤眼睛。”
“看太入迷了,忘了。”纪昀文睁开半阖的双眼,屁股往长板凳的一边挪了挪,何立夏顺势就坐了下去,书桌周遭顿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纪昀文耸耸鼻子,“你喝酒了?”
“嗯。”何立夏的话语带着一股鼻音,“大人们总爱喝点酒热闹,我一块吃饭来着,也跟着喝了几口。是不是味儿大,熏着你了。。。。。。”说罢他抬起手臂往身上嗅了嗅。
“没有。”纪昀文压下何立夏的手臂,“你别折腾了,动静和外头的大黄一样。”
“嘴贫。。。。。。”何立夏淡然一笑,“怕你晚上把我踢下床,我还是洗个澡去去味儿。。。。。。楼下有刚洗好的水果,你拿点去阳台,和我坐会儿吧。”
阳台上光溜溜一片,只有月光铺在粗糙的水泥地板。纪昀文就把门口竖着的竹篾子拉了出来,摊开铺在地上。
何立夏洗完澡出来,跟着一屁股就坐在了竹篾子上。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坐在同一块竹篾子上,纪昀文原先是仰头数着星星的,脖子产生酸胀感时,便垂了下来,继而与何立夏的目光相对。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何立夏没挪开目光。
“你觉得,癌症意味着什么?”纪昀文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于是慢慢地扑闪着,“下午的时候,我听到刘燕她们在那讨论赵家老爷子的事儿,本来是没太大感觉的,后边看见赵家女人出来了,她看向我时,我的心忽然就感觉闷闷的了。”
“平时不爱说话,总以为你生性薄凉呢。”何立夏打趣道,“没想到心里还绕着这么些麻麻圈呢。我说不出啥高大尚的漂亮话来,反正对我来说,癌症本质上就是一种病,它原本意味不了什么。”
看着纪昀文垂下的眼睑,何立夏笑笑,“怎么,没有听到想听的话,有些失望?”
“不是。”纪昀文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听到什么。”
“咋了?”何立夏一脸疑惑着凑近,身上的酒味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肥皂的清香,“你这表情,进入忧郁少男三分钟了?”
纪昀文心底憋着的气泄了一口出来,他一把推开何立夏贴近的脸,“啧,你怎么还记着这词儿。”
“算我记性好呗。”他身子后仰,双手枕头,靠在地面上,慢悠悠吹着的风里,声音放得舒缓,“癌症,从来都是一种可怕的存在,跟恶魔一样,黏在人身上就走不开了。”
纪昀文还保持半坐的姿势,他看着何立夏,这次何立夏没有望着他,他闭上了眼,感受着风息。
“不是晚期的话,总会有办法治好的。”纪昀文说道,话语里带了一阵没有来的倔强。
“脚踩在田里,若是蚂蝗咬破了皮,把头钻进肉里就开始吃人的血,它似乎总嫌拇指般大的身子吸不够血,于是拼命地往里钻着,直到它终于躲进温热的血管里。尽管这样,它还是不知足,仍旧往里爬着。要不是它的牙齿不够尖锐,人的脚感受到疼痛,及时揪住了它的尾巴,用小刀一截一截的扣了出来。你说,它会不会成功地寄生在人腿里呢?”
“也许吧。”纪昀文回道。
“癌症不就跟蚂蝗一样么,它钻在人的身体里,吸食骨肉,血液,再以飞快的速度增生。它不仅吸着病人身上的血,也吸着他家人身上的血。”
“怎么这么说?”
“你知不知道,治疗一次癌症需要多少钱?上万甚至更多,那个数字也跟蚂蝗一样,你以为砍断了,已经看到了它的头,再使劲儿一拉,会发现出来的还是它的身子,头怎么也望不到了。”何立夏一直在说,纪昀文就一直听着,他逐渐发现舒缓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悲悯的喟叹。
“人活着,它就活着,人死了,它还活着。直到那副身躯的血水彻底被吸光。都是农村人,大家伙儿的家底都算不上厚实。年轻小伙为着成家立业攒钱,当父母的,就想着给儿女攒钱,那老一辈的,就攒点自己的棺材本。一场大病,足够把一户人家的全部家当清空。若是人也上了年纪,面对癌症晚期这条蛀虫,最后所谓是寿正终寝也算是一个折中的选择了。就是这样,在我们村里挺正常的,想不明白也没关系。”
“没想不明白。”纪昀文撇撇嘴角,“我也就随便问问,没那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