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心下一松,更有些愧疚,原来是玄烨亲耳听见的,她还以为自己一言一行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坦率地说,方才真有那么一瞬说不清的不自在。
“不高兴吗?”玄烨见岚琪若有所思的样子,反过来为她想,“是不是担心朕这样做,你又要被别人指指点点?”
岚琪摇头:“皇上平日赏赐后宫的珠宝还少吗?倒是永和宫里不大得,臣妾受得起。”她说着朝玄烨叩拜下去,要替额娘谢恩,却被玄烨拎起来说,“她是朕的岳母,女婿送岳母的,谢什么?”
岚琪笑得面若桃花,方才一瞬而过的不悦最终化作愧疚,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她不该那样想玄烨,这会儿见他心情这么好,自己也十分高兴,就是嘀咕说又要先回一趟永和宫,她本打算这就去宁寿宫好好吃顿饭的。
玄烨则笑:“你再折回去做什么。朕特地喊你来,只是想叫你看一看,之后就派人直接送去你家里,哪儿还用得着经你的手?”
“那臣妾看也看过了,皇上放臣妾吃饭去吧。”岚琪笑悠悠凑上来,话是这么说,人却不走,反被玄烨推开嗔笑,“还那么贪玩儿,去吧去吧。”但又补了一句,“朕夜里过来。”
“是。”岚琪答应了,也不再多逗留。刚才进门时李公公就说皇上约了裕亲王来用膳,她知道是几句话的事就要走,原以为会嘱咐她在宁寿宫怎么做,谁想是为了自家额娘的事,离开时又见李公公,才笑道:“公公必然知道的,怎么不与我说呢。”
李总管笑说是皇帝的心意,他怎敢胡乱插嘴,但送别时有心提醒岚琪:“太子这几天不消化,皇上要他节制饮食,太后心疼孙儿必然让敞开肚子吃的,您在边儿上小心劝几句。”
“我知道了。”岚琪欣然答应,坐了软轿往宁寿宫来。门前下来时,却见远处过来两乘轿子。怕是慈宁宫过来的老太妃,立在门前等了等,轿子到了跟前就看清边上的冬云,知是温妃来了。岚琪更不好自己先进门,等温妃下了轿子行礼问候,便见后头大腹便便的觉禅氏被搀扶着过来,温妃朗朗笑道:“太后又派人来催,我们还是来了,好在觉禅常在的身子还不错,不像头几个月,动不动就害喜。”
岚琪也好些日子没见觉禅氏,因她行动不方便,年里礼节上的事都没让她参加,即便一两次列席,岚琪总时刻不离太皇太后身边,哪儿有工夫仔细看她。这会子在橘色灯笼的映照下瞧,孕妇丰盈了许多,面若银月圆润饱满,从前美艳无双又嫌清冷的姿色,现在瞧着温润了不少,稍稍朝岚琪欠身行礼,那肚子高高隆起,果然是快生了。
岚琪颔首示意,没有说什么话,自之前那一次在偏僻的院落里把该说的都说过,她和觉禅氏再没有什么往来。
“贵妃娘娘来了吗?”温妃笑着问,“除夕宴上答应给四阿哥编的蝈蝈笼子我带来了,要是没来,等散了就让冬云送过去。”
岚琪侧身让她先行,一面回答:“臣妾刚到,不知里头的光景,只知道今日宜嫔也来。”
温妃啧啧:“时间真快,眨眼五阿哥都满周岁了。明年这个时候,觉禅常在的孩子也要一岁了吧。姐姐没了那会儿我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不知不觉,都三年了。”
提起钮祜禄皇后,未免悲伤,岚琪没有接话。一行人走进宁寿宫,便听见里头叽叽喳喳孩子的声音,周遭的气氛又喜庆起来。三人入殿,三桌席面已经摆好,太后笑盈盈坐在上首,她身边坐着佟贵妃,她竟然也来了。
岚琪随温妃一道来行礼,太后拉着温妃在她另一边坐了,温妃下手便是岚琪的座位,绕一圈过去,是端嫔惠嫔荣嫔,再就是佟贵妃。而另一桌的人过来向温妃见礼时,岚琪才发现宜嫔独自在另一桌,那边是布贵人、戴常在,还有觉禅常在。等那边人回座位,端嫔就在她耳边说:“宜嫔来了跟外人似的,太后让她来,却不怎么让她看胤祺。这会儿胤祚、胤祐还有恪靖都被抱去别的屋子了,只留几个大孩子在一起,你瞧胤禛在那里。”
岚琪顺着方向看过去,胤禛正乐呵呵地依偎着胤祉,再有大阿哥、太子和纯禧三姐妹,七个孩子身后都跟着乳母,似乎太后没让他们拘规矩,竟然已经都吃开了。
“郭贵人也没让来,说是皇上没松口,还关着呢。”端嫔说着话,又拉了拉岚琪,见太后已然举杯,说今晚就女人孩子聚在一起,不必拘泥礼节。年节里迎来送往绷着规矩累得慌,今天只管吃喝取乐,如此觥筹交错地热闹开。惠嫔最是能说会道,而荣嫔又了解太后,哄得她十分欢喜。太后自抚养了五阿哥,精神也比从前好,不如以往总是懒懒的,如今容光焕发更是年轻了许多。
宾主尽欢,孩子们吃饱了就来纠缠,大人们也渐渐放下酒杯。而觉禅氏即将临盆不能久坐,温妃与她最先离开。再后来便陆陆续续都告辞。岚琪最后来抱已熟睡的胤祚时,戴常在跟着她一同过来,因胤祐今晚留在宁寿宫明日再回阿哥所,太后让她来瞧瞧再回去。
戴佳氏翻了儿子的脚给岚琪看,两只脚都长大长胖了,大小差别不再那么明显。但戴佳氏还是说:“两条腿仍旧有长短,太医说将来走路会跛。”
岚琪很心疼,安抚她:“听说针线房里有能干的人,会做看起来一样,但实际高低不同的鞋子,以后给他穿上了,或许会好些。你不要太担心,皇上一定会继续给七阿哥找名医医治。”
戴常在则欣然笑道:“他腿脚虽不好,但身子骨很结实,长得也很快。娘娘您瞧,其实相貌也俊是不是?人无完人,如果他跛足了能安安生生一辈子,也是福气。”
“你能这样想很好,做额娘的,不就是求孩子平安健康吗?”岚琪很欣慰,那时候人人都嘲笑她把戴佳氏领回去,给自己找了争宠的对手,可一直以来这个人都安静本分。不是说不跟她争宠的人就好,而是她和布贵人一样,都是看得明白活得自在的人。
二人看过孩子后,岚琪抱着胤祚与她一同出来。却见宜嫔等在
外头张望,突然看到她们显得很尴尬,想走又不能走。戴佳氏上前行礼,宜嫔强作镇定,问两人:“若是你们不再回太后跟前,咱们一起走吧。”
戴佳氏退在一旁,岚琪笑着说好,正要走时,宜嫔却忍不住开口问岚琪:“恪靖也睡着了?”
岚琪道:“孩子们都睡着了,太后说永和宫离得近不打紧,所以才让我把胤祚抱回去。阿哥所和翊坤宫都离得远,夜深了不方便,让胤祐和恪靖都留下来,明日再回去不迟。”
宜嫔点点头,这些她也知道,其实她比两人都早告辞,是走了一半又折回来的,甚至没让人通报给太后知道。太后喝多了已经歇下,她本想偷偷看儿子一眼,却遇上了德嫔和戴常在。
天知道,她生了儿子这一年多里,统共就远远瞧见过儿子两次。说出去都没人信,做亲娘的,连儿子长什么样儿都没印象。今天被请来吃饭,说是几位有子嗣的妃嫔受邀,但太后又根本没把她当胤祺的亲娘看待。她跟着旁人不远不近地看几眼,心里头翻江倒海地想哭,却不能表露。
岚琪看着她,心里是可怜的,都是做娘的人,戴常在还偶尔能去阿哥所瞧瞧,宜嫔则是完全被隔离开。可她也记得那拉贵人的事,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翊坤宫姐妹俩脱不了干系。岚琪不是神佛菩萨,还不至于动不动就心软慈悲,只当没事继续走。
步出宁寿宫大门,前后脚的工夫,天上已经开始飘雪了,都笑着说要快些走,不然路上湿滑走夜路危险。而宜嫔是最远的,桃红催她两次,她却还是站在宫门前。岚琪这边已经压轿要上去,突然听见哭声,转过来瞧,宜嫔竟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捂着嘴大哭。
边上桃红几人吓坏了,纷纷上去搀扶,桃红一直说:“娘娘您醉了,喝了一整壶酒呢,能不醉吗?你们快来搀扶……”
可是宜嫔却挣扎着躲开,依稀听见她在哭:“我想看看胤祺,让我抱抱他好不好?我不想回去……”
环春凑过来岚琪身边,轻声道:“主子,咱们回吧,别惹麻烦。那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太后都不能违逆,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岚琪不在意地笑道:“你怕我心软?那拉氏要杀我,要闷死胤禛时,谁来心疼我们母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坐进轿子里,也叮嘱戴常在别凑热闹。两乘轿子很快离开,各自回宫。
永和宫很近,眨眼工夫就到了。岚琪才落脚要进宫门时,瞧见前头匆匆忙忙有小太监跑来,遇见了立定就屈膝禀告:“皇上喝醉了。李总管让奴才来禀告,说万岁爷今晚不过来,问德嫔娘娘能不能去乾清宫。裕亲王已经离宫,皇上现在醉得有些厉害,您这边若能去,李总管立刻再派轿子过来。”
“你去告诉李总管,我准备一下就过去。皇上醉了不要急着给他喝浓茶,那没用。”岚琪吩咐几句,便匆忙回去洗漱准备。等她收拾妥当,李总管果然派人来接了。再出门时已然下起鹅毛大雪,等轿子匆匆赶至乾清宫,岚琪再下地时,已经能在积雪上踩出嚓嚓声响。
李总管将岚琪引至暖阁,她在门前脱了厚厚的氅衣,暖阁里温暖如春,进门就觉得浑身发热。可她急着进来瞧瞧玄烨怎么样,却见皇帝立在桌前,手里挥毫泼墨地在写大字。走近了就有扑鼻的酒气,看不出是微醺还是酣醉的人,猩红的双眼暧昧旖旎,朝她伸出手说:“过来,和朕一起写字。”
满桌红纸铺陈,红纸上用金沙写的大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绕过书桌被皇帝揽入怀,便见一张张红纸上,金灿灿的“定、平、昌、盛”等字眼。心知皇帝是有高兴的事,脸颊边扑来旖旎的酒气,玄烨说:“朕以为要等十年,等十年也未必有结果,可如今才八年。八年里朕失去了赫舍里皇后,可朕又有了你。这八年里,你一直在朕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