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禅氏摇头:“您误会了,臣妾是想说,皇上和臣妾不过雨露之恩,莫说臣妾不想被您利用,就是愿意为您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您跟在万岁爷身边十多年了,难道不明白臣妾这些话的意思?”
惠嫔怎会不明白,可她不甘心,哪怕雨露之恩,也好过自己如今连乾清宫的门都走不进,可这个女人竟说得这么直,什么不被利用,什么不愿意被利用……越想心里越火,惠嫔倏然起身,作势要走,才迈开步子,又回过头对她说:“你也知道,我在这宫里十多年了,你以为自己说这几句话,就能逃脱我的摆布?咱们走着瞧便是了,有本事就混出德嫔那样子来和我平起平坐,若不然……”
觉禅氏也起身,笑盈盈地看着她:“臣妾有什么可让您摆布的,您若想用往事来让臣妾就范,大不了鱼死网破,您也脱不了干系。或者,您是要臣妾去劝皇上召您侍寝呢,还是让臣妾去刺杀皇上?”
“你疯了!”惠嫔大骇,浑身都颤抖起来,几乎要伸手去抓她的衣领,到底还是冷静下来,重重喘息着,“宫里的日子还长呢,你慢慢熬。”
两边不欢而散,素来端得稳重大方的惠嫔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外头香荷吓得头也不敢抬,只等人走远关了院门才回来瞧自家主子,关切地问:“惠嫔娘娘为难您了?”
觉禅氏摇头笑道:“她还能为难我什么?”可话音才落,只觉得胸中一阵郁闷,肠胃里翻江倒海,热流上涌,转身就伏在桌上吐了,直吐得搜肠刮肚。待静下来歪在床上,听着香荷说要去请太医,觉禅氏手指稍稍一算,浑身发紧,她的月信,五月初至今……
乾清宫里,连月忙碌的玄烨难得松口气,前几日贵妃来请旨问几时恭迎太皇太后回宫,今日便召见兄长进来,想让他去接驾。此刻福全才进乾清宫,未及坐下,瞧见李公公进来,就说:“你去太医院包些上等血燕让人捎去行宫。”
玄烨奇道:“才想让皇兄去接皇祖母回宫,怎么又要送东西去?皇祖母要进血燕?”
福全反而更奇怪,说道:“前几日贱内送信回来,问家里安好,还问有没有现成的血燕送些过去,说德嫔娘娘咳喘一直不见好,让送去给娘娘服用。臣府里有一些已经拿过去了,刚才进宫见太医院进药材,就想起来这件事,心想宫里的一定更好,才来提醒一声,难道皇上不知道?”
玄烨眉头紧蹙,目光转向李总管:“德嫔几时咳喘?朕前天问你行宫那里可好,也没见你说什么,难道朕问你在前?皇嫂写家信在后?”
福全一边坐下,喝着茶说:“臣这里可有七八天了,德嫔娘娘生病不是五月里的事吗?皇上不知道?”说完抬头就见李公公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他笑道,“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福全和玄烨自做了君臣,还从未见他如此生气过,可他也万没想到会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李总管也的确过了,这得亏是德嫔生病,若是太皇太后生病他隐瞒不报,只怕不等他走出乾清门,李公公就身首异处了,且弄得福全自己也很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说错话闯了祸,之后见皇帝没有事要找他,赶紧溜之大吉。
至于李总管,幸而是经年跟在玄烨身边的,玄烨虽怒尚不至于要他性命,且听李公公将事情原委说明后,只是一个人生闷气。李公公提心吊胆候在门外头,直到日落黄昏时,承乾宫来人问皇帝今夜还过不过去用膳时,他才硬着头皮进来,却见皇帝好端端在桌前看着折子,指了一堆批阅好的奏章和一堆没来得及看的说:“这些发还下去,这一些打包收起来,你去传旨,朕明日出宫亲迎太皇太后回宫,不必太大的铺张,暂时也别先送消息过去,皇祖母一定会派人来阻拦朕。”
李公公的心终于妥妥帖帖装回肚子里,麻利地收拾好折子,心里想着,皇帝恐怕不是去接祖母回家,该是去探望德嫔的。他自行宫回来,皇帝的确问过几次好不好,自己说好他就信了,而且朝务实在太忙,乾清宫曾三四日不熄灯火。之前若怪皇帝眷恋新宠美色,还说得上几句,之后的日子皇帝可连后宫都不进,实在是因为太忙。就不知行宫那边怎么看待这些,既然裕亲王福晋都往家里要东西,可见这病是一直没好全。
“朕到了园子后,不要惊动里头的人,至少别让岚琪知道朕过去了,朕就想去瞧瞧她,未必接人回来,还是那里清静才好养病。可她发烧一次缠绵一个多月不见好,太医都在干什么?”翌日出发时,皇帝总算是说了心里话,连带着又责骂,“去太医院带几个太医,那里伺候的通通带回来问罪。”
皇帝亲迎祖母回宫,孝字当先,哪怕有人要议论行宫里还住着一个德嫔,也无人敢直白地说出来。倒是随着御驾离开紫禁城,一直没在宫里流传的事才宣扬开,众人才知乌雅氏竟在行宫病了月余,而且病情严重时,正是觉禅氏受宠的那些日子。
少不得有人酸溜溜说:“她倒是好性子,换作我早就传话回来了,这么好的机会德嫔娘娘倒忍得住。”
她们却不知,德嫔打从进紫禁城的门起,就学会了什么都要忍。
皇帝出行,不可能不惊动前方官员,哪怕他三令五申不要让祖母知道,园子里也一早得到消息,传到太皇太后面前时,听说孙儿不叫自己知道,老人家对苏麻喇嬷嬷笑:“他是不想让岚琪知道吧,既然如此你们也别去张扬,看他来了要做什么。”
苏麻喇嬷嬷直笑:“您原还惦记那位觉禅常在会如何成了气候,偏是遇上江南大灾,皇上不得不先搁置下,也恐怕只是觉得新鲜,瞧这一放下,就没再记得拿起来。”
“听说那个女人生得很妖艳,我竟是毫无印象。”太皇太后微微蹙眉,“玄烨年轻气盛瞧见漂亮的动心也是有的,我不怪他,就是不愿他这几年一心一意把岚琪捧上天,才离了几个月就另有新欢。他喜欢谁不喜欢谁我不该插手,可叫朝臣百姓传出去,说当今圣上薄情寡义、沉湎女色,就不好了。”
苏麻喇嬷嬷连连称是,又提及说:“奴婢找人问过,这个觉禅常在的确早年就在宫里,各处辗转,曾经还在惠嫔手底下做过宫女,有一次惠嫔领她来慈宁宫请安,还给您修了钿子,是个手巧的孩子。后来说是有一回惠嫔夜里去乾清宫送羹汤,皇上一时动情,惠嫔那时候身上正不方便,身边有这个宫女,皇上就留下了。之后一直病病歪歪,后来才好些,因太后喜欢她手巧做的衣裳,那会儿钮祜禄皇后还在呢,就给了个答应的名分。起先跟着那拉贵人,后来因为得罪了贵妃被责打,奄奄一息时又去了翊坤宫,这次听说是翊坤宫里闹什么事,才让皇上留心的。”
“这样折腾?”太皇太后连连摇头,“亏她活到现在,这样折腾也没损了那张脸?”
苏麻喇嬷嬷叹道:“宫里头的人,哪一个又容易了,奴婢不过是把觉禅常在单个儿挑出来说了。”
而听见和惠嫔有关联,太皇太后又叹息:“她近些年越发不如从前稳重了。一来没了圣宠,二来阿哥公主越来越多,她守着大阿哥算计着自己和儿子未来的前程,渐渐就不是从前那个惠贵人了。”一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感慨道,“我竟也不忍心责怪她,当年为了福临,我何尝不是卧薪尝胆,一天一天算计着熬过来的,她做的或许是错,可有这样的念头本也是人之常情。”
见主子伤感往事,苏麻喇嬷嬷再没敢说。正好环春来问安,太皇太后才高兴些,环春说:“娘娘让奴婢来讨个恩典,求太皇太后让她出门逛逛,总闷在屋子里病也好不了,而且娘娘近来琴艺更加精进了,想在太皇太后您跟前献艺呢。说不敢离得太近,但您是否愿意屈尊移驾到园中湖去坐坐,今天太阳那么好,出去晒晒多好。”
太皇太后笑道:“皇上过来了,你回去先别告诉你家主子,让她惊喜惊喜。”
环春已经忍不住又惊又喜了,满口答应不说,太皇太后又道:“这就过去坐坐,叫上太后和两家妯娌,若是凑巧玄烨这会子就到了,叫他瞧瞧我们娘儿几个过得好好的,谁稀罕他惦记了。”
苏麻喇嬷嬷见主子笑了,顿时松下心,指挥环春去张罗。不多久众人簇拥老人家来到湖边太阳浓郁处坐了,湖中亭里摆了琴,岚琪也已经在那里,见太皇太后和太后来,先周周正正行了礼。两处隔得也不远,太后说笑道:“这亭子里纱帘飘飘,湖里又满是碧绿碧绿的荷叶,德嫔这一身绯色衣裳穿着,就跟夏日里盛开的莲花似的,真该把南怀仁找来,让他照样画下来。”
裕亲王福晋笑道:“德嫔娘娘这临湖抚琴的模样,南大人那洋人的画画不出韵味,得找个江南画师来,水墨粉彩才描得出几分味道。”
“不知宫里传说的那位绝世美人又是什么光景,德嫔娘娘如此绝色,难道真的要被比下去?”恭亲王福晋瞧着前头亭子里烟纱缥缈之景,无意中说出口,可等她回过头瞧见太皇太后则一脸愠色。裕亲王福晋推她,轻声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正尴尬时,琴边端坐的岚琪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十指纤纤已然拂过琴弦,悠扬琴声乘水而至,叮叮咚咚间似见高山流水似见树林青葱,鸟语花香在琴声间流转,太后讶异道:“德嫔竟有如此悟性,她才学了多久?”
太皇太后刚才被恭亲王福晋勾起的不悦散了,静静聆听琴声,她在此之上虽无造诣,但玄烨幼年时爱琴,看着他学过几年,听了不少琴声,再或许因有了年纪,更能听出弦外之音。岚琪端坐那一侧,看似娴静优雅,声声慢慢里,却似倾诉心头酸涩,让她老人家听着,都不免跟着心酸。
一曲终了,众人击掌赞叹,太后邀岚琪再弹一曲,岚琪欢喜又得意,再次拨动琴弦,更加专注凝神,不经意间便将心事付诸瑶琴。外头玄烨进了园子,一步步听着,待入目湖中亭佳人抚琴时,不自觉就停下了脚步。
有人静悄悄来传话,苏麻喇嬷嬷远远瞧见,便附耳在太皇太后身边说:“万岁爷到了。”
太皇太后面上不动声色,只轻声说:“来得是时候,咱们听完这一曲,就散了,让他站在那里也好好听听,听听被他忘记在这里的人,心里有多难受。”
而岚琪浑然不觉皇帝驾到,自以为心无旁骛凝神静气的一曲,却不知不觉倾尽所有心事思念,待摁住琴弦收下最后一声,那边太后、福晋的掌声又将她拉回现实,起身上前欠身,遥遥听见太后说:“等回宫时,也让皇上听一听,咱们德嫔可不止读书写字要考状元,学琴也是一等一的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