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刘恭身着夜行衣,亲自前往隐匿于城外野山山腰密林之中的暮隐斋。
此山被当地村民称为“蛇坡”,因其野草绵延、灌木错综、丛林密布,这山中有不少毒蛇盘踞于此,故向来人迹罕至,哪怕是采药之人大多也不愿涉险进这野山。又由于近年来,曾有多位打算上山捡柴的村民在山脚下发现被撕碎的尸体,便仓皇逃回村中说与邻里,于是民间传闻此山中有凶兽潜伏,凶恶异常力大无穷,即使数位男子与之遭遇也难逃被分而食之的下场。
久而久之,这座并不算高且坡度不险的野山,成了京城郊外的禁地,普通百姓最多只是在山脚下拾些枯木野菜,再没人敢涉险进入这山里了。
对于刘恭而言,想要私下屯养一批不为朝廷所知,又只能听命于自己的杀手,此禁地就是他的宝地,于是便选在树木最浓密之处,择了一方平地,偷偷修建了这暮隐斋。
建造暮隐斋时,几乎全部就地取材,除了地基使用了砖石填铺平整以外,其墙壁、屋顶均使用了山中的木材拼成。所以人们在山脚下远远地望向山腰,完全无法发现,其中还有一处面积不小的别院。
这暮隐斋,依山腰处的山洞而建,不远处有山泉经过,沿着山泉顺流而下,零散分布了共计三十余间小木屋,而相对最舒适的山洞便是掌管此处的靳伯申住地。山洞原本阴冷潮湿,但其中用了不计其数的青砖垒砌空架而起,平铺其上的大块方砖隔绝了下方的潮气,其上方用粗细均匀的竹片并排捆成竹排,干净透气又可阻隔山中的蚊虫。正南朝向的山洞口,以赤木打成的木板封起,雕花的门窗一应俱全,对比城中大户人家的厅堂丝毫不落下风。
由于山路难行,不易从山下运送口粮,故在可见阳光处,靳伯申命在此服侍的下人开垦了许多片菜地,又在树木最高大的地方搭建棚舍养了许多家禽家畜。平日里,蔬菜野果以及肉类基本都能靠着养殖野采以及山涧野鱼自给,至于粮米则定期带人去山下村民处采买。
通往此处唯一还算能勉强行走的小径,便是沿着溪流的碎石路,故这山涧最高处的小屋并不用于居住,而是作为岗哨,整日有人在此看守。若有误入向阳面山腰之人,直接绑回山中,早些年有极个别侥幸留了性命,被拘于此处做些农活、打扫的杂务,近些年几乎无一幸免,均成了深山之中的枯骨亡魂。
这高低不平,略显陡峭的山石路,对于时常练武的刘恭而言,登上山腰还算轻松。百米之外,腿脚不便的靳伯申,在部下的搀扶下,站在最高处的岗哨中。他望着下方茂密的枝叶遮蔽下,两个若隐若现的黑影,轻轻挥手示意门外守夜的杀手下去迎接,仿佛他已算到对方今日会来一般。
片刻之后,靳伯申在自己的屋中备好茶,迎接一袭黑衣的二人,今日除了刘恭之外,时常贴身保护他的侍从猎枭,也同行而来。
“看这准备,想必你猜到我今日会来?”刘恭正对着靳伯申,在质感不凡的楠木雕花靠椅上坐下,这屋内放置着十多盏镶金纯银打造的烛台,光滑的竹片墙面反射着点点烛光,映得这屋内好不亮堂。
“昨日虞芳馨探得,太子一行待雨停后便要出发,今日傍晚观这天象,穹宇晴朗西边赤色晚霞连绵,便知明日天气会大好。殿下费此心思担此风险,养着这好几十号身手一顶一的刀客,想必就是等着这一箭三雕之时吧。”靳伯申挥手命下人推下并带上房门,亲自起身为刘恭倒茶。
“哈哈哈,好个一举三雕!”刘恭面朝对方,露出了狂放且得意的笑,“多亏当年母亲将你救下,真是为我添了位不可多得的人才。看来,你也猜到,我要你做的,是什么了?”
“殿下此时动手,风险虽不小,但只要事成,这储位八成便到手了。只是殿下,平王虽不受陛下偏爱,可论资历、地位尚在您之上。万一陛下届时只是追究他个御下有失之责,岂不是让他渔翁得利了?所以臣建议殿下思虑周全,必要让平王无法安身于事外。”靳伯申眼珠微转,手中把玩的果刀刃尖,轻轻点在圆桌正中央,嘴角隐隐透着狠意。
“好,好!”刘恭满脸欣慰,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你,我这两日琢磨到的细节,你也考虑到了。若仅是在江州地界将他们都杀了,并不能保证让父皇彻底迁怒于刘显恒。所以我今日,带来了此物。”说着,刘恭将一封书信置于桌上。
靳伯申缓缓打开书信,微微透出惊讶且鄙夷的神情。
刘恭将对方反应尽收眼底,继续说道,“我这个二哥,属实愚笨,也难怪身为我们五人中最年长的,却全然不受父皇重视。”
这封信,是多年前刀疤脸、黑痣脸被调回京城时留下的,由于曹邦是郭都尉年少时曾是师兄弟,两人关系不错,所以此二人带着郭都尉的亲笔书信来寻曹邦,曹邦便动用私人关系将此二人纳入自己麾下。
二皇子刘显恒受属下亲信郭都尉建议,打算借此二人渗透京城禁卫军,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于是黑痣脸在前往京城前,随身带了郭都尉劝其支持二皇子的亲笔信以及二皇子拿出的黄金二两见面礼送给曹邦。为表诚意,刘显恒还采纳了郭都尉的提议,在其亲笔信之后,又附了自己亲笔印章的信件,信件上清楚地写着:
都尉郭皓乃吾信臣,皓钦佩校尉才勇,吾亦心向往之,望君襄助小王,他日必遂君愿,必以厚报。
靳伯申冷笑道,“这般蠢钝之人,若非天之骄子,位居八品尚嫌不足。殿下,难道您是想让我,将此交于太子?这样,平王便有了杀人的动机。”
“不然。”刘恭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只需要潜在暗处。皇子遇刺,刘显恒必会第一时间探查现场。在此之后,父皇必会再命人追查。你只需要,在刘显恒派去的人离开后,将此证藏在刺杀现场,待父皇见此证物,便是刘显恒、还有王家倒台之时。”
刘恭面露阴狠,眼色如毒蝎,“不过,在此之前我倒确实要你,私下见他们一次。”
靳伯申面露不解,刘恭神秘莫测地笑道,“刘显恒的侍从之一,是我潜心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此人本名邢炙,如今被刘显恒唤作刃手。他父亲原是王谦的酒肉朋友,十年前许是王谦帮了他家什么忙,他父亲便带着夫人在望月楼里宴请答谢。没曾想王谦酒醉,竟趁邢父小解离席时,打了邢家跟去的家丁,□□了邢夫人。待邢父回席,便与之大打出手,奈何邢父不过是个七品典事,当即被以殴打朝廷重臣之罪下狱。此罪本不当诛,可王谦怕自己丑事败露,便让父亲动用人脉稍加操纵,给这夫妻二人以及当日随去的家丁定了个死罪,家中成年者几乎全被处以极刑,年幼孩童皆被发卖,稍微大一些的则被流放边疆,最终多数死于疾病或饥荒。当年不到十岁的邢炙,被我派人暗中买下。这孩子,还算聪慧,且复仇之心甚是强烈,很好利用。于是我便养在府中精心培养,之后找了个机会,送进了那刘显恒府中。”
靳伯申神情微愕,他很清楚坐在对面的年轻男人城府、心机颇深,可他还是难以想象,当年对方自己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竟已有了这般成熟、深远的思虑。
刘恭看了对方一眼,友善地轻笑,“瞧你的脸色,难不成是怕了我?”刘恭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继续道,“咱们可是最亲近的兄弟,将来在我的手下,你必然前途无量。你放心,我的刀刃,永远只朝向我的敌人。”
靳伯申缓过神,急忙回应道,“臣明白,若不是兄长一家的帮助,何来我的今日。”
刘恭笑着点了点头,“嗯。你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拜访刘显恒之前,将此人的原名、现名和底细详尽告知,太子和刘玄业都是聪明人,相信他们会有办法找到邢炙的。”
说完此话,刘恭起身,示意一旁站了许久的猎枭,他已交待完毕,该走了。
靳伯申恭敬的俯身行礼,恭送对方离开。
刘恭行至门口,似忘记了什么一般,突然回过头说道,“哦对了,其他人你都替我杀了,只有太子一人,你给我留着活口,到时把他押至此地幽禁着。至于现场,你看着留下些什么他随身携带的物件,再留一具身材差不多的烧焦尸体,意思意思。”
靳伯申不解,刚想发问,猎枭已将门合上。
碎石路上,两个黑色身影匆匆下山。
“殿下,您为何要留太子一命,还要费这么大麻烦弄具尸体冒充呢?”扶着刘恭手臂的猎枭,好奇地低眉问道。